密闭的调查室里,空气又闷又腻。
钱爱国整个人像被抽筋骨,瘫在椅子上,嘴唇哆嗦着,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他想拉周野下水,结果自己一脚踏空,掉进万丈深渊。
对面,那个国字脸调查员额角的冷汗,已经顺着脸颊滑下来。
他再看周野,后者已经重新坐回长凳上,又恢复那副病恹恹、没睡醒的德行,刚才那番字字诛心的辩驳,耗尽他全部的精气神。
可屋里所有人都清楚,这个年轻人,根本不是什么“青皮”,而是一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猛虎!
孰是孰非,一目了然。
国字脸调查员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知道这事儿办砸了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诬告,这是政治事件!要是真因为这封举报信,搅黄一笔五千万美金的外汇订单,他这身皮都得被扒了!
他猛地站起身,绕过桌子,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快步走到周野面前。
“周野同志,误会,这全是误会!”
他从兜里掏出“大前门”,双手递过去,腰都弯成九十度。
“来,抽根烟,消消气。我们……我们也是按规章办事,您多担待。”
周野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懒洋洋地摆摆手。
“不成。我这肺,金贵着呢,闻不得这烟味儿。”
那国字脸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比调色盘还精彩。他旁边的两个助手见状,赶紧一个去给周野倒水,另一个手忙脚乱地去开门,想透透气。
屋里的气氛,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。
娄小娥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,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,总算落回去。
她悄悄伸出手,在下面握住周野冰凉的手。
周野反手将她柔软的手掌握住,轻轻捏了捏,像是在说:没事儿。
国字脸调查员此刻哪还有半点审查的威风,他搓着手,对着周野,语气近乎哀求:
“周野同志,您看……这事儿……您大人有大量。钱爱国同志思想僵化,我们会严肃处理!您这边的工作,我们绝对全力支持!绝不让您和娄小娥同志受半点委屈!”
周野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,打个哈欠。
“别介。您是领导,该怎么办怎么办。我们就是小老百姓,哪儿敢让您为难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就是不知道,霍夫曼先生还在不在等消息。这德国人,轴得很,万一觉得咱们这儿‘狗掀门帘子——全仗一张嘴’,做买卖没个准谱,拍屁股走人……”
“我这就去解释!我亲自去!”国字脸吓得一个激灵,转身就往外跑,跑到门口又停住,回头恭恭敬敬地问,“那个……周野同志,您还有什么指示?”
“指示谈不上。”周野指着瘫在椅子上的钱爱国,“就是这屋里味儿太大,我这身子骨弱,闻着硌硬。赶紧把没用的东西拾掇出去,别耽误我跟媳妇儿回屋歇着。”
“是!是!是!”
国字脸连声应着,大手一挥:“来人!把钱爱国带下去!隔离审查!快!”
两个干部冲进来,架起已经魂不附体的钱爱国就往外拖。钱爱国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:“五千万……美金……我……我背不动啊……”
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,就这么被周野三言两语,化解于无形。
他和娄小娥被调查组的领导像供着祖宗一样,亲自护送回房间。
刚一进门,农产品小组的孙组长就“扑通”一下冲过来,一把抓住周野的胳膊,眼眶通红。
“周顾问!我的周爷爷!您可算回来啦!您要是再不回来,我……我就得从这楼上跳下去了!”
孙组长是真的吓破胆。他守在门外,眼睁睁看着周野和娄小娥被带走,又看着钱爱国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来,这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。
小组里的其他成员围上来,
“周顾问,您没事儿吧?”
“那帮孙zei没把您怎么样吧?”
周野被他们吵得脑仁疼,摆摆手:“行啦,都别跟这儿炸庙啦。没事儿。就是早饭没吃,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。”
他扭头对娄小娥说:“媳妇儿,咱屋里还有点心吗?给我垫吧垫吧。这帮人,比那棒子面儿都难消化。”
娄小娥看着他这副德行,又好气又好笑,她什么也没说,转身就去翻行李,找出带来的桃酥。
当天下午,外贸部的电话就从京城直接打到广贸会组委会。
对周野“顾全大局、有理有节”的应对方式进行点名表扬,并要求广贸会方面务必做好“特殊人才”的后勤保障工作。
钱爱国,则作为破坏中德重大合作项目的反面典型,被通报全系统,前途彻底“凉了屁了”。
这场风波,反而成了周野的镀金石。
“秦家峪牛棚展位”,成了本届广贸会最炙手可热的圣地。无数外商挤破头都想进来,见一见那位能把稻草说成黄金的“营销天才”。
可周野,逼装完,又犯懒。
他把所有后续的谈判、签约工作,一股脑全丢给精神亢奋的孙组长和能力卓绝的娄小娥。自己则拉上对广州熟门熟路的爱丽丝,以“考察地方民情”为由,天天在街头巷尾乱窜。
从上下九的肠粉,到西关的艇仔粥,吃个遍。
用他的话说:“钱赚够,就得会花。光当牛马不吃草,那是傻狍子。”
……
几天后,回京的绿皮火车上。
软卧车厢里,周野靠在铺位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,心里那叫一个舒坦。
这次广州之行,简直是血赚。
国家得五千万美金的意向合同,他自个儿的瑞士账户里,实打实地躺着五百万美金。更重要的是,他把娄小娥稳稳地推上外贸这条快车道。
他一偏头,就看见娄小娥正捧着一本英文书在看。
灯光下,她穿着一件淡雅的旗袍,珍珠耳环泛着温润的光。可那双漂亮的眼睛,却时不时地飘向他,里面像盛着一汪春水,温柔得能把人溺死。
周野知道,这个女人,这辈子已经栽在他手里。
他心里美滋滋的,伸个懒腰,正想说句骚话逗逗她。
“哐当——哐当——”
就在这时,从相反的方向,另一趟列车亮着刺眼的灯火,呼啸着交错而过。
周野下意识地抬眼望去。
对面那趟车的车窗里,挤满一张张年轻而又迷茫的脸。他们大多背着军绿色的行囊,胸前戴着大红花,上面印着“知识青年”四个字。
车厢里,有人在哭,有人在笑,有人在大声唱着歌。
一股理想主义和身不由己混杂在一起的洪流,隔着两层玻璃,扑面而来。
“是去北大荒的知青专列。”娄小娥也看到了,轻声说。
周野没说话。
一个宏大的,即将席卷整整一代人的时代浪潮,就在此刻,与他擦肩而过。
那些年轻人,正满怀着激情与未知,奔向广阔天地,去用他们的青春和汗水,浇灌一片贫瘠的土地。
而他,却坐在一趟逆流而上的列车里,兜里揣着五百万美金,脑子里想着回家怎么继续摆烂。
这感觉,忒魔幻。
“他们……要去建设边疆。”娄小娥的语气里,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,有同情,也有一丝庆幸。
周野看着那趟列车火红的尾灯,很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他收回视线,转头看着身边的娄小娥,伸手轻轻握住她放在书本上的手。
“媳妇儿。”
“嗯?”
“咱们也算是在建设国家,对吧?”
娄小娥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点点头:“当然算。”
“那就行。”周野懒洋洋地往后一靠,换个舒服的姿势,“他们拿青春换个‘嚼谷’,咱们拿脑子换外汇,都是给国家卖力气,路子不一样。没啥可感慨的,睡吧。”
他的声音在“哐当哐当”的背景音里,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……没心没肺。
娄小娥被他这番歪理给逗乐,心头那点沉重也烟消云散。她靠在周野的肩膀上,找个舒服的位置,闭上眼睛。
火车有节奏地晃动着,像个摇篮。
娄小娥很快就睡着了,呼吸平稳。
周野却瞪着眼,一点睡意都没有。
他的脑子里,正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。
一个小人儿叉着腰,满地打滚:“五百万美金啊!发财啦!回家就把地窖挖深点,全换成金条埋起来!天天躺在金条上睡觉!这辈子都不用再努力!”
另一个小人儿一脸愁容,蹲在角落里画圈圈:“五百万美金……这玩意儿比那封举报信还烫手。搁哪儿都不安全。万一被人发现,咱俩都得被拉去切片研究。这钱,怎么花才能不跌份儿,还不露馅儿?”
周野越想越头疼,感觉这五百万美金,不是钱,是个天大的麻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