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秒还闹哄哄的角落，现在安静得只听见人吞咽口水的声音。
所有视线，都落在那个去而复返，僵立在“牛棚”前的白人老者——汉斯·霍夫曼身上。
他脸上精明和算计全然不见，取而代之的是懊悔、震惊和狂热交织的复杂表情。
钱爱国和他那几个跟班，脸上的嘲讽还没收回去，呆愣在原地。
这洋老头不是走了吗？怎么又回来了？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！
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，霍夫曼动了。
他面对八仙桌后，那个依旧翘着二郎腿、病怏怏的周野，深深地弯下腰。
他的动作标准，像极了膜拜。
“我……我为我之前的短视和无礼，向您道歉！”
霍夫曼的声音沙哑，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。通过娄小娥的翻译，这番话重重落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。
现场一片哗然！
孙组长激动得抓住裤腿，指节用力到发白，才控制住自己，没有当场滑到桌子下面去。
一个能随手签出三万美金支票的欧洲大商人，竟然给他们眼里这个“没溜儿”的小顾问鞠躬道歉？
这世界到底怎么了！
钱爱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广贸会，而是在看一场荒诞剧。脸上火烧火燎的，比被人当众扇了十几个耳光还要难受。
然而，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躬，周野的身体纹丝不动。
他甚至没朝霍夫曼看一眼，只是端起那个豁口大碗，对着碗里空无一物的杯沿吹了吹，慵懒地开口。
“老爷子，别来这套虚头巴脑的。”
他掀起眼皮，扫了霍夫曼一眼，“咱老北京的规矩，作揖是客套，心里要是不服气，就算你真给我磕头也没用。说吧，跑回来干嘛？是落什么东西吗？”
那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，让霍夫曼呼吸一滞。
他苦笑着站直身体，眼神里却多一份敬畏。
“不，我回来，是因为我终于想明白。”
霍夫曼指向墙上那幅“道法自然”，又指向四周铺陈的稻草，语气里充满发现新大陆的兴奋。
“您卖的根本不是苹果，也不是什么认证。您卖的，是一种‘稀缺’！一种在钢铁丛林里，对田园和自然的终极向往！您是在定义一种全新的、顶级的奢侈生活方式！”
这话一出，周围那些被吸引过来的外国商人，脸上都露出思索的神情。
霍夫曼的回归和这番话，勾起他们的好奇心。
一时间，“牛棚”外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，跟看京剧开台似的。
“哟，人还不少。”
周野看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，带着不耐烦。
他放下茶碗，抄起桌上那个红得像玛瑙的苹果，又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巧锋利的水果刀。
“得，既然都来了，也别白跑一趟。”
他掂下手里的苹果，对着众人开口，
“丑话我可说前头，我这儿不是菜市场，不是谁都能凑热闹的。我这买卖，看的是缘分，更是看‘人’。”
话音刚落，他手腕一翻，刀光一闪。
“唰！”
那个完美的苹果，被他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三。
清冽霸道的果香，再次蛮横地冲刷着所有人的嗅觉神经。
他将其中一块，递给人群最前面，那位衣着华丽，散发着精英气息的美国商人。
又将另一块，递给霍夫曼。
最后一块，他看一圈，随手递给一位戴着贝雷帽、气质挑剔的法国商人。
一场无声的“资格审查”，就此开始。
所有人的视线，都聚焦在那三位吃苹果的商人身上。
美国商人优雅地咬一小口，随即，他的眼睛陡然睁大，那双蓝眼睛差点从金丝眼镜后面鼓出来！
“oh my God!” 他夸张地叫起来，兴奋得手舞足蹈，“这味道……这不只是苹果！这是加州的阳光！是好莱坞的梦想！是我在第五大道顶级派对上，能讲给所有人听的、最酷的故事！”
他不是在品尝，他是在构思广告词！在他心里，这片苹果已经能为他未来的社交活动带来巨大价值。
那位法国商人，则像品鉴一瓶顶级年份的勃艮第一样，闭上眼睛，细细咀嚼，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。
“不可思议……这片土地的风土（terroir）……我尝到了山泉的甘冽，和一种……一种东方式的，宁静的哲学。cest magnifique!（太棒了！）”
他是在品味一种文化符号，他想到自家在巴黎塞纳河畔的沙龙，用这个苹果招待友人，无疑能提升他的格调。
霍夫曼则完全不同。
他沉默地吃完，然后抬起头，定定地周野。他激动的情绪散去，取代的是被折服的震撼。
他明白那两个同行为什么会如此痴狂。
也明白周野这个局，到底有多么高明！
就在这时，周野站起来。
他先是指向那位还在手舞足蹈的美国商人，对着所有人，用他那独特的、带着京腔的懒散语调说道：
“您瞧瞧这位，他买的，是回头在《纽约时报》上跟人吹牛的本钱。”
周围的商人先是一愣，随即爆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。他们明白周野话里的分量，那是对人性的精准把握。
周野又将手指向那位法国商人：
“再看这位，他买的，是搁在自家沙龙里头，跟朋友‘拔份儿’的品味。”
笑声更大，不少人开始点头称是。这简直是把他们的心思看透。
最后，周野的视线回到霍夫曼身上，脸上泛起意味深长的笑。
“而您，霍夫曼先生，您跟他们不一样。”
“他们俩买的，是脸面。而您看明白了，您要买的，是能把他们这两种‘脸面’的钱，都给挣的那个‘规矩’！”
“所以啊，我这儿卖的，压根就不是什么苹果。我卖的，是‘社交货币’（Social currency）。”
“这叫什么？这叫‘用户分层’（User Segmentation）！”
“听明白的，鼓掌。”
……
如果说三万美金的支票是颗炸弹，那这两个横空出世的词，就是直接在所有西方商人脑子里引爆的核武器！
他们第一次听到，有人能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产品，当成爱马仕、劳力士那样的奢侈品来卖！
而且，还给出一套如此完整、新颖、又如此…直击他们内心虚荣和利益的理论！
这个思路，太他妈资本主义了！
“天才！你就是个营销天才！”
那美国商人率先反应过来，冲上前就想握住周野的手，兴奋得满脸涨红，“先生！您的理论说服了我！我要买！我要让全美国上流社会，都以吃到您的‘绿墙认证’为荣！”
人群被点燃。
而一直躲在人群后头看热闹的钱爱国，在听到“社交货币”这四个字时，腿一软，差点没直接瘫倒在地上。
他听不懂这些“高深”的词汇，但他能清楚看到那些洋人脸上狂热的表情！
他觉得自己像个拼命往墙上抹石灰的瓦匠，辛辛苦苦，赚着那点微薄的工分。
而人家周野，直接成画图纸的工程师，动动嘴皮子，就把整栋大楼都给卖了！
这不是买卖，这是降维打击！
就在这片狂热中，娄小娥和爱丽丝的“战场”却在无声地进行。
爱丽丝的相机快门按个不停，镜头下的周野，散发着难以抵挡的魅力。她看着他，眼底的光芒如同发现宝藏的炙热。
而娄小娥，则在周野话音落地，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。她伸出玉手，自然地帮周野理了理微乱的衣领，顺势就将他从几个过于热情的商人包围中“摘”出来。
她对着众人浅浅一笑，优雅、得体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权宣示。
那一眼，刚好和举着相机的爱丽丝，在空中碰上。
一个热情似火，一个温婉如水。
没有刀光剑影，却胜似千军万马对峙。
也就在这时，被彻底折服的霍夫曼，挤开众人，重新站到周野面前。
他看着周野，郑重地举起那张三万美金的支票。
“周先生，这张支票，现在是您的。”
“但我有一个新的条件。”
霍夫曼的蓝眼睛里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，那是一种发现旷世奇才后的决断。
“三万美金，我买的不仅是独家谈判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