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大茂是天擦黑的时候,被公社的人从后门给“请”出来的。
说“请”,都是抬举他。
那干部就跟撵一条赖皮狗似的,把检讨书摔他脸上,指着鼻子骂:“赶紧滚!再敢瞎嚼谷,谎报军情,就不是关两天这么简单,直接给你送去挖沙子!”
许大茂连个屁都不敢放,灰溜溜地夹着尾巴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秦家峪挪。
刚进村口,就听见一帮“屁帘儿风筝”大的半大小子,正围着那棵老槐树,拍着手唱新编的顺口溜:
“跟人学,跟人看,许大茂,放映员!见干部腿打颤,滋一地黄汤面!羞不羞?跌份儿!”
“你们这帮小兔崽子,丫挺的!”
许大茂的脸“唰”一下涨成猪肝色,心里的火“噌”地就蹿上脑门子,冲过去就要动手。
那帮孩子“哄”一下作鸟兽散,跑远还回头冲他做鬼脸,嘴里继续喊着:“尿裤子的大马猴!回家换裤子去喽!”
他站在原地,浑身哆嗦,感觉全村人的目光都跟针似的,扎在他后背上。
在公社那两天的憋屈,被干部训斥的羞辱,在这一刻,全拧成一股子能杀人的怨毒,死死地钉在一个名字上——周野!
他把这一切,都算在周野头上。
回到冷锅冷灶的四合院,许大茂越想越气,在屋里转圈,跟一头被困住的驴似的,“肝儿颤”得厉害。
报复!必须报复!
可怎么报复?
说周野的药是假的?县防疫站的李卫东站长,如今见着周家人,比见着亲爹还亲,就差把周野供起来。他现在去说,那就是跟公家对着干,是“顶雷”。
说周家投机倒把?人家挣钱,转手就捐一千块给村里。
村支书周铁梁正领着人,拿那钱买来的碎石子铺平村口那条“晴天一身土,雨天两脚泥”的破路。
村西头那口枯井也请人来瞧啦,说要重新打。现在谁敢说周家一个“不”字,不用周家人动手,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。
许大茂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炕沿上,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。
他发现,周野那个病秧子,就跟如来佛似的,他孙猴子怎么蹦跶,都翻不出那小子的手掌心。
第二天,他贼眉鼠眼地在村里晃悠,想探听点风声。
正巧,看见秦京茹拎着个柳条筐从外面回来。他眼珠子一转,赶紧凑上去。
“京茹妹子,”他脸上挤出个自以为和善的笑,“这是上哪儿去啦?”
“我野哥哥家!”秦京茹一挺胸脯,大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光,“野哥哥家新买了车!永久牌的!二八大杠!我山大哥和河大哥一人一辆,锃亮!骑起来,就跟风一样!”
“车?”许大茂心里一抽,酸水直往上冒,“他家……哪来那么多钱?”
“我野哥哥有本事呗!”秦京茹一脸理所当然,“城里那个娄先生,说是感谢野哥哥的救命之恩,派人送了好些钱,叫什么……‘研发经费’!我听桃姐姐说的,那词儿洋气着呢!”
娄先生……研发经费……
许大茂的眼睛,立马就亮了。
他像是黑夜里闻到血腥味的饿狼,浑身的血都跟着“咕嘟咕嘟”地沸腾起来。
他找到一个最致命的武器——成分!
在这个年月,什么本事,什么民心,都顶不过“成分”这两个字!
周野你再神,你跟一个板上钉钉的“大资本家”勾结在一起,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!
他没再搭理秦京茹,转身就往家跑,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,倒把小丫头给弄得一愣。
“什么毛病,没溜儿!”秦京茹撇撇嘴,蹦蹦跳跳地往周家大院去,她还想去摸摸那辆新自行车呢。
许大茂把自己关在屋里,点起那盏熏得死人的煤油灯,哆哆嗦嗦地从箱底翻出几张皱巴巴的信纸。
他舔着笔杆,一双三角眼里淬满毒汁。
这一次,他学精了。他不往县里寄,他知道李卫东那头儿早就被周野那孙zei给喂饱了。
他要往上捅!捅到天上去!
他要把这封匿名举报信,直接塞进地区革命委员会的大门里!
信里,他把听来的那点儿事,添油加醋,放大十倍、一百倍!
什么“周家与娄家正常商业合作”,在他笔下,成了“黑心资本家娄半城,妄图用金钱和糖衣炮弹,腐蚀拉拢我贫下中农干部,在社会主义新农村,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巨大阴谋!”
什么“研发经费”,被他说成是“来路不明的黑钱,是资本家妄图控制我民间科研成果,与国家争利的罪恶铁证!”
他还特意加上一笔,说他亲眼看见,娄半城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娄小娥,好几次“深夜私会”周野,暗示两人之间有“不正当的男女关系”,是“资产阶级糜烂生活方式的腐蚀”!
最后,他更是用上最狠毒的一招,暗示周家通过娄半城,可能与“港岛”甚至海外的敌对势力有联系,涉嫌“里通外国”!
每一个字,都像是从毒蛇的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每一句话,都足够把周家上上下下,连根拔起,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!
写完,他吹干墨迹,把信纸折好,塞进一个旧信封。做完这一切,他长长地舒一口气,整个人都瘫在椅子上,脸上露出狰狞又满足的笑容。
周野,你个孙zei!这回,我看你还怎么蹦跶!这叫“背后一枪”,保管让你“凉了屁”!
……
几天后。
秦家峪的风,好像都变得不对劲。
周家那两辆崭新的“永久二八大杠”,就停在院子里,在太阳底下闪着光,刺得人眼睛疼。
周铁梁背着手,指挥着几个壮劳力铺路,腰杆挺得笔直,嘴里哼着当年的小调,仿佛又回到指挥战斗的峥嵘岁月。
大嫂王素芬和二嫂王腊梅,更是“拔份儿”得不行,走在村里,头都昂得高高的。谁家婆姨不羡慕她们?男人有本事,小叔子是“活神仙”,家里天天吃肉,孩子马上就能穿上“的确良”!
只是赵玉梅心里,总有点不踏实。钱是好东西,可太扎眼,她总觉得像是坐在火药桶上,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得“炸庙”。
只有周野,跟个没事人似的。
他搬张破竹椅,就搁在院门口那新铺的碎石子路上,裹着他那件破棉袄,眯着眼晒太阳,手里还拿着根柳条,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鬼画符。
“瞧你那点儿出息,跟八辈子没晒过太阳似的。”赵玉梅端着碗水出来,嗔怪道,“进屋去,别再招了风!”
“娘,您不懂,”周野懒洋洋地打个哈欠,“这不叫晒太阳,这叫‘光合作用’。再说了,我这是在给咱家站岗放哨呢。”
话音刚落。
一阵引擎的咆哮声,由远及近,越来越响,像一头被惹怒的怪兽,正朝着村子猛扑过来。
玩闹的孩童停住脚,纳鞋底的婆姨们停下手,连正在铺路的壮劳力,都直起腰,惊疑不定地望向村口。
“瞧,”周野连眼皮都没抬,嘴角却微微勾起,对着一脸紧张的母亲懒懒地说道,“说曹操,曹操到。咱家的‘贵客’,上门了。”
“吱嘎——!!!”
一声刺耳到能撕裂人耳膜的轮胎摩擦声,在周家大院门口炸响!
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,像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,蛮横地停在路中间,卷起的漫天尘土,呛得全村的鸡都开始扑腾。
这不是李卫东那辆熟悉的破吉普!
这车,黑得发亮,气派得吓人,车头挂的牌子,村里没人认识,但那股子官威,隔着八丈远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车门“啪”地一声被推开。
下来三个穿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、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。
他们的皮鞋,在满是尘土的村路上,黑得发亮。他们的眼神,像鹰一样锐利,扫过围上来的村民,那目光,冰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。
周铁梁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赶紧扔手里的活儿,迎上去:“几位同志,你们是……”
为首那人理都没理他,直接绕过去。
这种无视,比当面呵斥更让人“肝儿颤”!
他们径直走到周家大院门口,目光扫过院里吓得脸色发白的王素芬、王腊梅,最后,落在门口那张竹椅上,那个病歪歪的、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年轻人身上。
为首的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件,看都没看众人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冰冷的口吻,对着整个院子,也对着整个秦家峪,冷冷地说道:
“我们是地区联合调查组的。”
他的目光,盯在周野身上。
“谁是周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