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是化不开的浓墨,把整个秦家峪都给泡了进去。
风从西山那边吹过来,凉得能往人骨头缝里钻。
周家大院,就是这风暴的中心眼儿。
院墙外头,防疫站拉的白灰线跟招魂幡似的。几个穿白大褂的后生,搓着手来回踱步,脸上挂着不耐烦,活像看管犯人的。
院墙里头,几十口子人,连大气儿都不敢喘。
周铁梁背着手,脚下的黄土地被他踩得“咚咚”闷响,每一下,都跟夯土似的,砸在周家每个人的心口上。
赵玉梅领着大儿媳王素芬、二儿媳王腊梅,仨女人跟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原地,死死盯着猪圈,嘴皮子哆嗦着,也不知是在求哪路神仙。
村里的老少爷们,能来的都来了,把不大的院子堵得跟庙会似的。
一道道目光,有信的,有疑的,有纯粹等着看周家跌份儿的,全跟探照灯一样,聚焦在那一排死气沉沉的猪圈上。
表上的针,一格一格地往前蹭。
天边最后那点儿红,也让山给吞了。
周野说的“掌灯时分”,到了。
猪圈里,静得能听见草料发霉的声音。
人群里,那股子压着的劲儿终于绷不住,开始有碎嘴子往外冒。
“嘛动静没有啊?”
“我就说,老六这回是把牛吹上天。那可是猪瘟,阎王爷册子上挂号的,他还能给划喽?”
“掌灯时分?嘿,孙zei!猪还能听他周六爷报时不成?真是大眼儿窝头——蒸裂了!”
李卫东站在院当间,一张国字脸黑得像锅底。
他抬手,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光,看一眼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,七点整。
他感觉自个儿就是个棒槌,让个乡下的小痞子耍得团团转。
“一头猪活是巧劲儿,我看你怎让一圈猪都活!”他在心里发狠,“再等五分钟,一到点,全给你埋啦!老子亲自给你扬第一锹土!”
就连对周野信得五体投地的傻柱,这会儿也坐不住,急得抓耳挠腮,凑到炕边,压着嗓子。
“六爷,我的亲爷,这……这都到点儿了,咱……咱是不是先使点嘛法术?”
炕上,周野跟睡足似的,伸个大懒腰,浑身的骨头节儿“噼里啪啦”一阵脆响。
他眼皮都懒得抬,慢悠悠吐出几个字儿。
“着嘛急。”
“让子弹飞一会儿。”
说完,他才不紧不慢地坐起身,病歪歪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焦心。
他的目光在院里扫一圈,跳过那些紧张、焦急、怀疑的脸,最后,落在二哥周河身上。
周河正靠着门框,怀里抱着个油乎乎的扳手,一言不发,可那咬紧的腮帮子,泄露他心里的翻江倒海。
“二哥。”
周野的声音不大,却像颗石子,在死水般的大院里砸出个圈。
周河身子一震,猛地站直:“哎!”
“把你那宝贝疙瘩,拖拉机的大灯,给爷们儿拆下来。”
“对准猪圈,照着!”
这话一出口,满院子的人都“嗡”一下。
嘛玩意儿?
这是要干嘛?治猪瘟跟拖拉机大灯有嘛关系?要给猪做法事,也用不着这么亮的灯啊!
周河却一个字儿没问。
他把扳手往后腰一别,转身就往外冲。
他是玩机器的,只信齿轮和指令。六弟的指令,就是最严丝合缝的结构。
院外“哐当”、“咔嚓”一阵响。
周河手上利索,三下五除二,就把那只铁王八似的、带着网罩的车头大灯给卸了下来。
他摸出两根长电线,一头“刺啦”一声夹在电瓶上,另一头麻利地接好。
“老六,妥了!”
周野点点头,目光又转向旁边一脸懵的大嫂王素芬。
“大嫂。”
“哎……哎!”王素芬被他这一眼看得一哆嗦。
“去,把咱家压箱底儿的那点豆饼,全拿出来。”
“下锅,拿猪油,炒!给我往香了炒!”
王素芬当场就傻那儿。
豆饼?那可是精料,是留着给母猪下崽催奶的命根子!眼下满圈的猪都要“凉了屁”了,炒这个不是糟践东西吗?
“六儿,那可是……”
“别怕费油,也别怕费料。”周野打断她,嘴角勾起让人看不懂的笑,“今儿啊,爷高兴。”
赵玉梅听得心疼,也急:“我的儿欸,那可是留着过冬的嚼谷!这……这可使不得!”
“娘,”周野淡淡一笑,“听我的。”
赵玉梅看着儿子那双平静得眼睛,那股子从容,让她到嘴边的话,又硬生生咽回去。
她一咬牙,对还愣着的大儿媳妇说:“听老六的,去炒!”
王素芬不敢再多嘴,小跑着进厨房。
很快,一口大铁锅架在院子当间的煤球炉上。大块的猪油下锅,“滋啦”一声,化成一汪金黄的油液。
王素芬把金贵的豆饼“哗啦”一下倒进去,抄起大铁勺,玩儿命似的翻炒。
一股子焦香,混着猪油的荤腥,像只长腿的小手,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,挠得人心里直痒痒!
饿一天的村民们,肚子不争气地“咕咕”乱叫,好些人嗓子眼儿里直冒酸水,一个劲儿地吞口水。
就在所有人的魂儿都被这锅豆饼勾走的时候,周野那懒洋洋的声音,又响了。
“二哥,开灯!”
“好嘞!”
周河猛地将两根电线头在石头上一磕!
“滋啦!”
一道刺眼的电火花爆开!
下一秒,那只对准猪圈的拖拉机大灯,亮起!
一道灼热的、霸道的强光,像一把天师的法剑,豁然劈开院中的黑暗,将整个猪圈照得如同白昼!
光太冲,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眼。
也就在这时。
那被所有人断定为死局的猪圈里,响起一声微弱的、带着鼻音的……
“哼唧……”
声音很小,跟蚊子叫似的。
可在这针落可闻的院子里,却不亚于一声炸雷!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,瞪圆眼睛,死死盯着那片被强光笼罩的地方,生怕是自个儿耳朵出毛病。
“哼唧……哼唧唧!”
又一声!
这回,声儿大了点,还带着股子不耐烦的骚动。
紧接着,像是冲锋的号角吹响。
“哼唧!”
“哼哼!”
“哼唧唧唧——!”
猪叫声,从一个圈,传到另一个圈,从一声,汇成一片!
那些被注射“神药”,正从鬼门关往回爬、虚弱不堪又饥肠辘辘的猪崽们,在强光的剧烈刺激和食物香气的双重引诱下,那点沉睡的生物本能,被彻底点燃!
它们想活!
它们要吃!
“哐当!”
一头原本躺着等死的小猪,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,一脑袋撞在木栅栏上!
“哐当!哐当!”
第二头,第三头……
一头接着一头,那些被断定必死无疑的猪崽,全都挣脱阎王的锁链,颤巍巍地爬起来!
它们挤在猪圈门口,朝着那道光,朝着那股香味,拼命地伸长脖子,把猪嘴拱得“梆梆”响,发出震耳欲聋的、充满生命渴望的嘶吼!
这一幕,彻底击穿在场所有人的认知!
“啪!”
人群里,先前说风凉话最起劲的老蔫儿,扬手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,疼得龇牙咧嘴,却嘿嘿直乐:“我这张臭嘴!该打!该打啊!”
“噗通!”
村东头的王婆子,两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,冲着周野的屋子就磕头,一边磕一边嚎:“活菩萨!是活菩萨下凡呐!俺们秦家峪有救啦!”
“活啦!都活了!”
“我的天爷啊!六爷真让猪唱上大戏了!”
“神了!这他娘的也太神了!”
村民们彻底疯了,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,看向周野的眼神,从怀疑变成狂热的崇拜!
而在李卫东这个“科学工作者”眼中,眼前的一幕,更是把他三十多年建立的世界观,砸个稀巴烂!
他张着嘴,眼珠子瞪得像死鱼,傻傻地盯着那些活蹦乱跳的猪。
不可能!猪瘟致死率百分之百!
这是对科学的降维打击!
周家众人,激动得眼泪当场就下来了。
周铁梁那张铁青一天的脸,终于松动,他看着炕上那个病歪歪的小儿子,眼神里混杂着震撼、骄傲,和他自己都没察觉的……敬畏。
赵玉梅和王素芬,哭着哭着又笑出来,拍着大腿,语无伦次。
“活了,咱家的钱根子保住啦!呜呜呜……”
整个周家大院,成了狂喜的海洋。
他目光越过狂喜的人群,落在那个已经彻底石化的防疫站站长身上,懒洋洋地开口,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李站长。”
“戏,唱完啦。”
“您看,我这满圈的猪,是该埋,还是……该赏口饭吃?”
李卫东的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就在这时,人群后头,一个尖利的声音猛地炸响,像一把锥子,刺破这狂热的气氛。
“不能信他的!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许大茂从人堆里挤出来,他脸色煞白,眼睛却因为嫉妒而通红,指着炕上的周野,声嘶力竭地对李卫东和村民们吼道:
“这不是神仙!这是妖术!他使了见不得人的妖法!”
“李站长!你们是国家干部,是讲科学的!怎么能被这种封建余孽的把戏给骗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