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叔夜大营,中军帐内。
虽已至深夜,帐中依旧灯火通明,张叔夜眉宇间的沟壑愈发深重。他端坐在主位之上,身姿依旧挺拔如松,但连日鏖战带来的疲惫与压力,却如同无形的刻刀,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。
几日来的战况,远超他最初的预想。特别是那伙下山作战的梁山贼寇,绝不是普通贼寇,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气,凶悍得令人心惊。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,这些人是一群久经战阵的老卒。
而黄安麾下的济州厢军以及临时征调的乡兵,面对这等悍匪,简直不堪一击,防线数次被轻易撕裂,若非伯奋亲率的五百“敢战士”迅速支援,恐怕此刻已有大股贼寇破围而出。
念及此处,张叔夜的目光不由落向下首,长子伯奋额间厚厚的纱布刺得他眼角一跳,前日那场恶战霎时如潮水般涌回眼前——
那是午后时分,西线杀声陡起!贼寇集中精锐,猛攻大营西面的厢军。
乱军之中,一员贼将格外刺眼。此人身高八尺,虎体熊腰,面如锅底,眼若铜铃,胯下战马嘶风,手中一对四棱镔铁锏乌光沉沉,挥舞间带起阵阵恶风。
所过之处,当真如沸汤泼雪,官军触之即溃,竟无人能挡其片刻!
长子伯奋当时就在他身侧,眼见那员贼将如此猖獗,如何能忍,便舞动一对赤铜溜金大瓜锤上前应战。
两马盘旋,锤锏瞬间撞在一处!
“铛——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炸响,仿佛半空打了个霹雳,火星子四处迸溅!
张叔夜在远处看得分明,伯奋的双锤势大力沉,招式精妙,挥动间风声呼啸,恨不得一锤就将敌将砸为肉泥;而那贼将更是了得,膂力惊人,一对铁锏或砸或扫,或点或崩,硬接硬架,毫不取巧,每一次碰撞都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。
转眼三十余合过去,两人杀得难分难解。锤来锏往,马蹄踏起尘土如龙。伯奋一记“泰山压顶”,双锤并出,猛砸对方天灵;那贼将竟不闪避,吐气开声,双锏交叉向上硬架!
“轰!”
又是一声巨响,两人身形俱是一晃,胯下战马唏律律长嘶,各自退开半步。
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,那贼将经验的老辣显露无疑!他借着反震之力,右手铁锏顺势贴着锤柄疾速一滑,锏头直扫伯奋面门!
这一下变招快得不可思议!
伯奋招式用老,回锤格挡已慢了半分,只来得及猛地向后一仰!
锏头挟带的恶风擦着头顶掠过,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竟将头盔连带红缨整个扫飞!额角皮肉更是被凌厉的锏风划开,鲜血瞬间涌出,糊住了他半边脸颊!
若非左右亲兵见少主危殆,上前挡住贼将后续的杀招,恐怕……
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,纵然是张叔夜这般心如铁石之人,此刻手指亦微微一颤。
长子伯奋是他悉心培养的继承人,若就此折损在这梁山脚下……
“呼……”
张叔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强行将那丝负面情绪压下。为军将者,马革裹尸乃是宿命!他若先乱了方寸,这近两千将士的性命,又将托付于谁?
张叔夜的眼神重新变得冷静,扫过前来探望的帐中诸将,声音沉稳如初:“连日鏖战,贼势虽凶,不过是困兽之斗,难以持久。我军虽有小挫,然大局仍在我掌控之中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分析道:“贼寇突围之心甚切,可见其山寨之内,粮草物资已近枯竭。此番猛攻,虽给我军造成不小伤亡,然其有生力量亦在消耗。而我军经此血战,虽损失不小,但亦磨砺了锋刃。”
张伯奋忍着额头的抽痛,接口道:“父亲所言极是。那贼将悍勇,然其麾下贼众,冲阵之时已显疲态,不如初时亡命。我军只需稳守营寨,深沟高垒,继续围困,待其粮尽士沮,再行总攻,必可一举功成!”
张叔夜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,能迅速从败绩中总结经验,分析敌我,心性确是成长了。
他颔首道:“伯奋之言,正合我意。传令各营,严加守备,尤其警惕贼人狗急跳墙,夜间袭营。多派斥候,密切监视山寨动向。敢战士营暂转为预备,抓紧时间休整,补充人员以及箭矢,修复甲胄。其余各部,轮番守御,养精蓄锐。”
“另外,”张叔夜目光微闪,补充道,“可多备劝降文书,以强弓射入山寨。言明只诛首恶王庆,协从不同,若能弃暗投明,缚献王庆者,非但免罪,更有重赏。攻心为上,或可使其内乱。”
“末将等遵令!”
帐中诸将齐齐抱拳,经过连番苦战,他们对这位通判相公的谋略与决断已是心服口服。
待诸将退去,安排防务,帐内只剩下张氏父子二人。张叔夜走到张伯奋身边,仔细查看了他额头的伤势,见已妥善包扎,并无大碍,这才真正松了口气。
“感觉如何?”
“些许小伤,无碍大事。让父亲担忧了。”张伯奋笑了笑,只是笑容牵动伤口,显得有些僵硬。
“那使锏的贼将,确是万人敌。”张叔夜叹道,“你能凭双锤与他硬撼三十余合,已属难得。”
“孩儿学艺不精,给父亲丢脸了。”张伯奋面露愧色。
“非你之过。”张叔夜摆摆手,“沙场搏命,胜负常在瞬息之间。经此一役,你当知天外有天,日后更需勤修武艺,精研兵法。”
“孩儿谨记父亲教诲。”
张叔夜走到帐门前,掀开厚重的门帘,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。他望向北方深邃的夜空,梁山主峰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。
“各处防线,唯北麓朱安所部,至今尚无战报传来。”张叔夜忽然说道,语气中听不出是喜是忧,“也不知那边,情形如何了。”
张伯奋也走到父亲身边,低声道:“朱安兄弟,行事沉稳,麾下兵卒亦是精锐。北麓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或许……王庆并未选择从此处突围。”
“或许吧。”张叔夜目光悠远,“但愿如此。若北麓无恙,我军便可专心应对正面之敌。待休整数日,便是与那王庆,决一死战之时!”
帐外的寒风为之一滞,旋即更加猛烈地呼啸起来,卷动着“张”字大旗,猎猎作响,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最终决战,奏响序曲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