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月光阴倏忽而过,年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尽,郓城县衙内,时文彬已是按捺不住,特意唤来朱安。
“贤弟,东平府程太守处,你可曾预备前往了?”时文彬语气热切,与平日里的官样文章大不相同,“程年兄一番盛情,不可怠慢啊。”
朱安拱手回道:“回相公,卑职以为程太守或是客套之言,卑职区区一都头,岂敢当真叨扰府尊?”
“诶!此言差矣!”时文彬连连摆手,从案后站起身,显得颇为激动,“程年兄信中言辞恳切,绝非虚礼!我已修书一封,你便替我走这一趟,一来全了礼数,二来嘛……”
他压低了声音,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,“程年兄若能如信中所言,在童枢密面前美言几句,于本县,于你,皆是莫大的机缘!”
他取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函,郑重递给朱安:“此乃我亲笔信,务必面呈程太守。你即刻准备,明日便动身吧。”
朱安见时文彬如此郑重,心知推脱不过,只得接过书信:“卑职遵命。”
两日后,东平府城内。
虽已过完年,街市上依旧人流如织,商铺酒肆热闹非凡。朱安牵着马,缓步走在熙攘的人群中,准备前往府衙投帖。
正行走间,忽见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,几名健仆模样的人分开人群,让出一辆精致的马车和数名随行女眷。朱安抬眼望去,恰好看见程婉卿在侍女的搀扶下,正从一家绸缎庄走出。
她身披一件淡粉色的织锦斗篷,衬得肌肤胜雪,容颜比上次相见时更显明媚了几分。然而,朱安的目光随即被她身旁一名英武逼人的军官吸引。
那军官身高八尺,相貌俊朗,披甲按剑,顾盼间自有威势,正是东平府兵马都监,“风流双枪将”董平。他紧随程婉卿左右,看似护卫,目光却时不时落在程婉卿身上,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热切与占有欲。
程婉卿眉宇间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无奈,她微微侧身,似乎想与董平保持距离。
就在这时,程婉卿无意间转头,一眼瞥见了人群中的朱安。她先是一怔,随即美眸中骤然焕发出惊喜的光彩,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,竟是忘了矜持,隔着几步远便扬声唤道:“朱都头!可是郓城县的朱安都头?”
朱安停步,抱拳微微一礼:“程小姐,别来无恙。”
程婉卿快步上前,欣喜道:“果真是恩公!爹爹前几日还念叨,说年节过了,恩公也该来了。没想到今日竟在街上遇见了!”她的语气轻快,透着毫不掩饰的亲近之意。
这一番举动,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。跟在程婉卿身后的董平,脸色瞬间阴沉了一下,但立刻恢复如常。
他迈步上前,站到程婉卿身侧,目光如电般扫向朱安,脸上挤出一丝看似豪爽的笑容:“哦?婉卿,这位是……?”
他这一声“婉卿”叫得颇为自然,程婉卿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下意识地稍稍离朱安更近了些,介绍道:
“董都监,这位便是上次救我脱险的郓城县朱安朱都头。恩公,这位是我东平府兵马都监董平将军。”
朱安不卑不亢地行礼:“卑职郓城县都头朱安,见过董都监。”
董平上下打量着朱安,似乎在哪里见过,可是又想不起来,但他面上笑容不减:
“原来你便是朱都头。常听太守大人和小姐提起都头义勇,今日一见,果然一表人才。董某在此,代太守谢过都头护持小姐之恩了。”
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,却隐隐将自己放在了程家自己人的位置上。
朱安敏锐地察觉到董平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排斥与居高临下,只是淡然道:“董都监言重了,分内之事,不敢当谢。”
程婉卿似乎不愿多与董平纠缠,急切地对朱安道:“恩公是来见爹爹的吧?正好,我这便回府,恩公可与我们一起……”
董平立刻接口道:“小姐说的是。朱都头,请吧?由董某护送小姐与都头一同回府,正好也可向太守复命。”
他侧身让路,动作无可挑剔,眼神却在程婉卿看不到的角度,冷冷地剐了朱安一眼,心中早已怒火翻腾。
这小小县衙都头,竟能得婉卿如此青眼相待!自己平日百般讨好,她却总是冷淡回避,真是可恼!
朱安将董平的反应尽收眼底,心知这位双枪将怕是已将自己视作了眼中钉。他面色平静如常,拱手道:“有劳董都监,程小姐先行,卑职还需先去府衙投帖,依礼行事,稍后便至府上拜会太守。”
程婉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,但见朱安坚持礼数,也只好点头:“那……恩公定要早些来。”
“一定。”
朱安目送程婉卿在董平“护卫”下离去。董平转身时,那最后瞥来的一眼,冰寒刺骨,充满了警告与不善的意味。
街头喧闹依旧,朱安却感到一丝山雨欲来的寒意。这东平府之行,恐怕不会如时文彬所想的那般简单了。他整了整衣袍,继续向府衙走去。
……
东平府衙后堂,与前面的威严肃穆不同,此处布置得颇为雅致,暖炉驱散了初春的寒意。
程万里并未在公堂接见朱安,而是在这私密的后堂花厅,显是将其视为可亲近的子侄辈。他身着常服,面带和煦笑容,令仆人看茶后,便与朱安分宾主坐下。
“朱都头,一路辛苦。年节时便盼着你来,今日总算到了。”程万里抚须笑道,态度十分亲切。
“太守大人相召,卑职不敢怠慢。此乃我县时知县呈予大人的书信。”朱安起身,恭敬地将时文彬的信函呈上。
程万里接过,略看了看便放在一旁,显是更关注朱安本人。他仔细端详了朱安片刻,点头赞道:
“果然一表人才,英气内敛。上次匆匆一别,未及细问。朱都头,家中还有何人?听口音似是京东人氏?”
朱安欠身答道:“回大人,卑职祖籍便是济州府郓城县人,家住西溪村。家中如今尚有小弟朱全与小妹朱媛,兄妹三人相依为命。”
屏风之后,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隐在厚重的织锦之后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