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,裴砚卿看着书案上堆满的文书眉头微蹙。
烛光摇曳,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张的陈旧气息。
他拿起一份卷宗,上面记载着宁州商署近半年的账目,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,其中几处收支明细显然有些含糊不清,透着几分刻意掩饰的痕迹。
“公子,根据这半个月的暗访调查,我们发现私盐交易在宁州桥市一带尤为猖獗,几条隐蔽的漕运线路上频繁出现可疑船只,管事人员与码头牙行相互勾结,账目上的“损耗”额度远超正常范围。”青轩垂手立在一旁,声音压得极低,将密探传回的消息一一禀报。
裴砚卿指尖在卷宗上轻轻敲击,目光落在“漕运监押”一栏的签名上,那字迹看似规整,笔锋却藏着几分刻意模仿的滞涩。
他沉吟片刻,将卷宗合上,烛火映照下,眼底寒光一闪而过:“把码头那几个牙行的底契调出来,还有漕运司历任监押官的交接记录,一并送来。”
窗外的夜色渐浓,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,一声又一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目光扫过案头那盏跳动的烛火,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白日在幼慈院的场景。
那个蹲在槐树下给孩子分红豆糕的女子,此刻竟与卷宗上那些冰冷的数字重叠在一起,让他原本清明的思绪添上了几分异样的波澜。
雅奇端来一盏热茶,见他神色微凝,便知他又陷入了沉思,遂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。
在他刚要退出时,裴砚卿忽然开口叫住了他:“明日把宁州新任知府的履历和近三年的政绩卷宗一并取来。”
雅奇一愣,虽不知公子为何突然关注知府的卷宗,但还是恭敬应下:“是,公子,属下明早便去府衙档案房调取。”
说罢轻手带上门,将书房的门轻轻阖上。
屋内重归寂静,裴砚卿端起那盏尚有余温的茶,浅啜一口,目光再次落回案头的卷宗上,只是这一次,指尖划过纸页的动作却比先前慢了几分。
窗外的风穿堂而过,吹动了案头的烛火,也吹动了他垂落在额前的几缕发丝,光影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明明灭灭,映得那双深邃的眼眸里,似乎藏了些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碎波澜。
他想起许清嘉说起幼慈院困境时泛红的眼眶,想起她给孩子分糕时温柔的指尖,还有她面对自己时,那既带着几分警惕又难掩坦荡的眼神。
这个女子,像宁州城里一株迎着风雨生长的青竹,看似纤弱,却自有风骨。
他放下茶盏,重新拿起那份漕运监押的交接记录,目光锐利如鹰隼,逐字逐句地审视着,方才因思绪飘远而稍显滞涩的逻辑,此刻又变得清晰起来。
那些被刻意掩盖的亏空,那些模糊不清的签名,还有码头牙行与漕运司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,如同散落的珠子,正被一根无形的线缓缓串联起来。
次日,许清嘉交代好了食肆里的事情就出了门。
想着昨日李妈妈说的那些话,她在幼慈院所在的巷子口喝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茶水,直到瞧见两个仆妇拥着一位打扮素雅的夫人从马车上下来。
那夫人身着月白杭绸褙子,乌发松松挽成一个圆髻,仅用一支碧玉簪固定,虽无过多珠翠点缀,却自有一种温婉娴静的气度。
想来这就是那位周夫人了,她来前打听过,周夫人本名蒋如英,与那位周主事是年少夫妻,两人成婚已有十载,感情素来和睦,只是五年前一场时疫,他们唯一的幼子没能挺过去。
等到一行人进入巷子里,许清嘉又要了碗茶水坐了半个时辰,这才往幼慈院走去。
刚走到院门口时,就看见蒋如英蹲在槐树下,手里拿着块干净的帕子,小心翼翼地给那个辫子上沾着槐叶的小姑娘擦拭脸颊。
小姑娘起初还有些怕生,微微往后缩着脖子,但在她温软的笑语声中,渐渐放松了警惕,小手轻轻抓住了蒋如英的衣袖一角,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依赖。
许清嘉脚步微顿,没有立刻上前打扰,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。
院内,几个管事妈妈正指挥着孩子们排好队,每个孩子手里都捧着一个粗瓷碗,碗里盛着刚熬好的小米粥,热气腾腾的,映得孩子们的小脸格外红润。
蒋如英身边的仆妇正将带来的米粮和衣物一一清点给管事妈妈,李妈妈红着眼眶连连道谢,她却只是淡淡笑着摇头,声音轻柔:“我就是过来送些东西,倒是你们常年累月地照顾这些孩子,真是费心了。”
“咦?许娘子今日怎的过来了?”李妈妈眼尖,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许清嘉,连忙笑着迎了上来,“昨日不是已经送了好些吃食过来了?”
“许姐姐!”
孩子们听见熟悉的声音,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,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,几个胆子大些的还伸手拉住了许清嘉的衣角。
昨日那个想吃却红豆糕却不敢上前的小姑娘跑在最前面:“姐姐!”
许清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,目光掠过孩子们冻得发红的小手,心里微微发酸。
蒋如英也闻声转过身来,打量着许清嘉的眼神带着几分温和的探究,“这位姑娘看着面生,莫不是来探望孩子们的?”
李妈妈连忙在一旁介绍:“周夫人,这是永善坊‘五味小馆’的许娘子,心善得很,昨日还特意给孩子们送了好些红豆糕呢,许娘子,这位是周夫人。”
许清嘉敛衽一礼,柔声应道:“见过周夫人,昨日走的匆忙了些,竟把食盒落下了,想着孩子们许是还没尝够那红豆糕的滋味,今日便又做了些送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