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房内一时寂静,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。
孙妙仪迎着他锐利的目光,墨眼中既无躲闪,也无被冒犯的怒意。
她唇角微扬,举起一根手指,缓缓道:
“其一,桓家之人一向外宽内忌,世家惨遭屠戮,北府名将刘牢之投靠桓玄之后,都落了个惨死刀下的下场,王镇先生雄才大略,岂会看不清这前车之鉴?”
王镇眼神微动,未置可否。
孙妙仪屈下第二根手指,继续道:“其二,桓谦号称麾下三十万大军,实则不过一介草包!若我是他,绝非回救荆州老巢,而是趁建康兵力空虚之时直取都城!只要拿下建康,挟天子以令诸侯,届时荆州何愁不能收复?可他只看得见自家老巢倾覆之险,可谓鼠目寸光!”
她的分析冷静而犀利,直接指出桓谦战略上的致命缺陷。
王镇听得微微颔首,眼中赞赏之色愈浓。
这时,孙妙仪屈下第三根手指,她目光澄澈地看向王镇: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!我与先生虽相识日短,但也能看出先生要辅佐的,定是能中兴的英主,桓谦这等冢中枯骨,又岂能入得了先生法眼?”
她放下手,嫣然一笑,那笑容里满是洞察与信任:“所以,有此三点,妙仪对先生,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?”
王镇定定地看着她,看了许久。
忽然,他仰头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爽朗畅快,震得书房梁柱仿佛都在轻颤。
笑罢,他一把抓起桌案上那壶未曾喝完的烈酒,也不用杯,就着壶嘴“咕咚咕咚”豪饮了几大口,酒液顺着他粗犷的下颌流下,沾湿了衣襟。
“好!好一个孙妙仪!好一番见识!”
他将酒壶重重顿在桌上,目光灼灼如电,“就冲郡主这番话,荆州之事,包在我身上!必不负郡主所托!”
说罢,他不再多言,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,只留下一句豪气干云的话在书房内回荡:
“勿送!我去也!”
孙妙仪没有送出去,只是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,目送着他的背影。
——
第二日。
南燕使团下榻的别馆内,外边看起来一片肃静,院内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的景象!
“别动,别动啊!小爷我这箭可不长眼!”
庭院当中,一个身材高大,深目高鼻,穿着南燕贵族华服的年轻男子,正挽着一张镶嵌宝石的硬弓,对准了不远处一个瑟瑟发抖中年官员。
中年官员此时头上正颤巍巍的地顶着一个红艳艳的苹果。
慕容启嘴角噙着戏谑的笑,弓弦拉满后箭便毫不犹豫的射出!
“咻”的一声,箭离弦而出,划破空气后精准无比地擦着那中年官员的头顶,“夺”地一声,将头顶上的苹果射了个对穿!
“好!”
“王爷的箭术又精进了!”
“王爷好样的!百步穿杨!”
周围围观的南燕随从和护卫们顿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与掌声,夹杂着口哨声,气氛十分热烈!
满院的人中,只有太常令欲哭无泪,他此刻只想立刻写封辞呈,告老还乡回老家种田养老去,这样起码还能活得长久些!
再被这位南燕王爷折腾下去,他这条老命保不齐哪天就要交代在这里。
“大人!大人!”一个小吏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。
太常令忙将头顶的苹果拿下来,又把官帽戴上后,清了清嗓子,努力端出朝廷命官的威严:“何事喧哗?”
小吏双手捧上一封缄口的信函,恭敬道:“大人,是妙仪郡主府上派人送来的信,指明要交给慕容王爷。”
“嗯?给王爷的信?”
太常令刚想伸手接过,却有一只手比他更快,如电般伸过来,一把将信抽了过去。
慕容启不知何时已凑到近前,他顺手将咬了一半的苹果丢掉,三两下撕开火漆封缄,抽出信纸,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。
只看了几行,慕容启的眼眸便骤然亮得惊人,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狂喜之色。
他猛地将信纸往怀里一揣,一跃三尺高,冲着周围大声吼道:“来人!快!快给我备车……不,备马!本王要立刻出门!”
——
万香楼中,三楼临街的一间极为僻静的雅阁内,孙妙仪正独自立在窗边。
一群孩童跑过,这次唱的却是另一首歌谣:“乌衣深,秦淮长,不见桓谢,唯见王!”
歌声一波接着一波传开,渐渐地,街上来往的一些行人,尤其是一些衣着体面的人,脸色开始变得微妙起来。
这时,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驶来,却在听到童谣时缓缓停下。
车帘掀开一角,露出一张中年文士的面孔,他目光锐利地扫向那群孩童,沉声问道:“谁教你们唱的?从哪里学来的?”
孩童们像是受惊的小兽,闻言顿时嬉笑着一哄而散,钻入旁边的小巷不见了踪影。
马车中的中年男人眉头紧锁,脸色变得凝重异常,他放下车帘,马车在原地停留片刻,便快速驶离,仿佛不愿在此多待一秒。
孙妙仪在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团扇后的唇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。
“美人儿!”
就在这时,雅阁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“砰”一声推开,力道之大,震得门框都似乎在轻颤。
孙妙仪以团扇掩面,不满地蹙着纤巧的眉头,转身看去。
那一双眸子,今日格外不同,眼波流转间少了往日的端庄清冷,多了几分氤氲水色,欲语还休的勾人心魄。
“王爷太也粗鲁。”
她声音带着一丝娇慵的责备,倒更像是一种撩拨。
今日的她,着装与往日大相径庭!
身上并非贵族女子常见的衣服,而是一身改良过的粉白飘逸裙衫,她衣衫的领口微微敞开,露出一小截精致如玉的锁骨和细腻的脖颈。
衣袖宽大,以轻纱制成,行动间飘飘若仙,最惹眼的是那纤细袅娜的腰身,束着同色丝绦,更显得不盈一握。
而最打破常规的是她并未穿绣鞋罗袜,赤足踩在一双精巧的彩漆木屐上,随着她袅娜的步伐,木屐敲击在光洁的木地板上,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“嗒、嗒”声,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尖上。
慕容启霎时看呆了去,连呼吸都滞了一瞬,他从来都知道孙妙仪是美的,往日她的美给人一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高贵冷艳,可今日,她仿佛骤然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,从云端走入红尘,从清冷的月光变成了灼灼的桃花,从含苞的素蕊绽放成千娇百媚的倾城色。
这种极具冲击力的、鲜活又带着一丝危险诱惑的美,瞬间击中了他,让他喜欢得心尖发颤,血液都加速奔流起来!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“啪”地一声将房门牢牢关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