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微微抬眼,目光如冰冷的扫过面前二人:“听说,今日城中已传开一桩风流丑闻,妙仪郡主与崔穆之同乘一车而归,恰巧被爱慕她的刘钰撞了个正着,当即面色铁青,拂袖而去。”
“竟有此事!”
王娴用绣帕掩住因惊讶而微张的唇,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幸灾乐祸,“难道说……她昨夜中药后神秘失踪,竟是去找那崔穆之了?”
说着,她语气带着些兴奋道,“传闻那崔穆之是刘钰身边第一谋士,刘钰行军布阵、大小决策,无不倚重于他,此次能顺利攻下建康,也多是仰仗崔穆之奇策,如今他们之间横亘此等丑事,岂不是就要……离心离德了?”
王琰将手中捏着的一页密报随手扔进旁边烧得正旺的炭盆里,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阴鸷的侧脸,他缓缓抚着长须,眼神狠厉:“众叛亲离不过是个开始,不听话的棋子,便没有再留着的必要,老夫要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看清楚,与王家作对,会是何等下场!”
王娴心口猛地一跳!
祖父竟不是要让他知难而退乖乖受掌控,而是要……杀了他!
她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选择的人又要废掉,不由有些迟疑道,“祖父,此人是您耗费心血引导多年才成长起来的将才,不但骁勇善战,在军中声望日隆,就这么弃了……是否太过可惜?”
“娴儿。”
王琰眼神平静无波地看向她,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令人胆寒的残忍,“你需牢记,我王家能历经风雨,数百年屹立不倒,凭的从来不是仁厚,而是足够的‘狠’!对旁人要狠,对自己,更须狠得下心!但凡可能危及家族,无论昔日投入多少,都必须当机立断——彻底铲除!”
王娴被那陈述惊得脊背发凉,连忙低下头,恭顺应道:“是……娴儿……记住了。”
待到王娴心神不宁地退出了书房,王琰目光转向斐咎,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:“我这孙女,性子倒是温顺听话,可惜见识短浅,终究难成大器,若让这般无能之人登上高位,才是真正将王家推向万劫不复之地。”
斐咎帷帽微动,低声询问:“那王公的意思是……?”
王琰毫不在意地重新闭上眼,语气轻描淡写,看来只能在武将中选一选了。
——
孙妙仪立在孙府门前,目送谢明昭的马车渐行渐远。
待她一转身踏入府门,街道两旁便响起了压低的窃语。
“瞧瞧,无媒无聘,便与男子在门前这般依依惜别……成何体统!”一个年长的妇人拧紧眉头,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。
“这算什么?”
另一道嗓音尖细地接过话头,带着几分酸刻,“我可听说,那位大将军时常……”
“嘘!快住口!”
一旁较为谨慎的年轻妇人慌忙打断,脸色微白地压低声音,“她如今是何等身份?你们还敢嚼她的舌根,不要命了么……”
最后几字虽未出口,却让众人心头齐齐一凛。
想到她近来的种种手段,一股寒意无声爬上脊背。
几人慌忙四顾,见周围目光各异,顿时缩着脖子各自散去。
孙妙仪一进府内,面上那点浅淡的笑意便倏然褪尽,眼底只余深潭般的冷意。
“关门,谢客。”
随着府门沉沉合拢,她步履迅疾,径直回到自己院中。
房门落锁后,她自橱柜深处取出一套早已备好的玄色男装换上,青丝只用一根素玉簪高高束起,不过片刻,铜镜中映出的已是一位眉眼清俊、神色冷淡的少年。
随即她往某处轻轻一按。
伴随极轻微的机括声,墙面悄无声息滑开一道暗门,露出其后幽深向下的通道——这正是当初刘钰劫走她时所用的秘道,由此可直通城外。
孙妙仪闪身而入,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。
不过多时,建康城外,一名玄衣少年策马疾驰,直奔城郊。
待到天色将黑之时,他已到了城郊一处看似僻静的山庄。
尚未靠近,两道魁梧的身影已从暗处闪出拦在门前,他们手按刀柄,目光凌厉的看向他质问道:
“来者何人?”
少年勒住缰绳,并不答话,只自腰间取出一枚令牌,平静地举至二人眼前。
令牌乃黑金所铸,形制古拙,正中一个铁画银钩的“孙”字,在昏暗中流动着幽沉的光泽。
两名护卫一见此令,脸色骤变,先前的戒备瞬间化为敬畏。
他们当即收刀入鞘,躬身抱拳道:
“参见主上!”
随即迅速退开,让出通道。
几乎在她踏入庄内的同时,远处塔台上旗帜扬起。
不过片刻,庄内各处屋舍中便掠出十余道身影。
众人望向骑马而来的孙妙仪,眼中皆掩不住兴奋,齐齐躬身行礼道:
“拜见主上!”
孙妙仪翻身下马,抬手虚扶了一下,脚步却未停下:“不必多礼,随我入内议事。”
议事厅内,孙妙仪端坐主位,两侧立着十余人。
除去几张熟面孔,余者多是她在战乱中陆续招揽而来的人。
此刻,那些新来的目光里带着好奇与探究,悄然打量着她。
孙妙仪目光扫过众人,唇角微勾:“新来的几位,不妨自报一下家门。”
话音落下,人群中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便率先跨出一步。
他面容清秀,一双眼珠却格外活络,对着孙妙仪便是深深一揖,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感激:“在下沈田子,多谢郡主活命饱腹之恩!”
紧随其后的,是一位头戴狐皮帽、作儒生打扮的男子。
他姿态文雅,一双眼睛却十分精明,同样稽首行礼:“吴兴沈庆之,谢过郡主援手之德。”
孙妙仪眼中掠过一丝兴味。
此二人皆是她途中偶然所救,当时已濒临饿死,还浑身是伤。
她本欲赠些粮米便离开,倒是这沈田子主动恳求留下效力。
这时,站在人群最末的一道身影,默然走了出来。
他原本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几乎与廊柱下的阴影融为一体。
他身上穿粗布衣衫,约莫二十七八年纪,下颌泛着青色的胡茬,面容落拓刚毅,像是历经风霜的流浪剑客。
当他站在那里时,仿佛天生就没有什么存在感,可当对上他的目光,便会发现那双眼睛里沉淀的,是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,深不见底。
“在下,王镇。”
他朝他行了一礼,声音平静道,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