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澹之缓缓睁眼,顺着刘钰刀锋所指的方向望去——
两个丢了兵器的士兵正扭打在一起,泪水混着血水从他们脸上滑落。
其中一人突然抽出腰间短刀,颤抖着刺进对方胸膛。
中刀的那个却笑了,两人对视的目光里没有怨恨,只有解脱。
结束了......
他们异口同声地说,声音轻得像从前下值时分,相约去酒肆时那般自然。
不远处,刘钰这边的少年士兵被长枪刺穿腹部,他望着不远处正在厮杀的身影,凄声喊道:哥......
建康士兵闻声回头,顿时目眦欲裂:阿弟!
这一分神,一柄长刀已从他背后贯穿。
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,相继倒下。
还有更多的地方,他们流着泪结束了对方的生命。
这些人,就在半月前,他们还是最紧密的战友,是互相照顾的兄弟,有些是自己上司,有些是自己的亲人——可在这一刻,他们在自相残杀。
何澹之泪水顺着染血的脸颊流下,手中长刀“哐当”一声松落在地。
就在这时,人群中突然传来惊惶的喊声:城里!城里起火了!
众人齐刷刷转头,只见建康城内烈焰冲天,火蛇迅速窜上邻近建筑的檐角,转眼间就蔓延成一片火海。
定是西城门失守了!
何将军,我们该怎么办?
我娘子和孩儿还在城里啊!
将军,快做决断吧!
建康守军顿时乱作一团。
何澹之苦笑着摇头:还能如何?大势已去。难道还要继续看着昔日同袍自相残杀吗?
他声音哽咽,我们的刀该指向侵犯国土的敌人,而不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!
说着,他解下头盔,单膝跪地,朝刘钰抱拳行礼:北府兵何澹之,恭迎大将军归来!
守军士兵们愣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。
两军士兵纷纷抛下兵器,相拥在一起。
不用打了!终于不用打自己人了!
我们都是大晋的儿郎啊!
——
半个时辰前,建康城已全面宵禁,宽阔的街道上空无一人,死寂得可怕。
城东小巷深处,却闪出一对男女。
二人皆作农夫打扮,男子布衣寻常,面容清秀;女子肤色黝黑,貌不惊人,唯有一双杏眼灵动异常。
一队巡逻兵士恰好迎面而来。
“站住!干什么的!”侍卫队长横戟拦住去路,目光锐利地扫视二人。
女子像是受惊般缩到男子身后,青衫男子上前一步,面露难色:“军爷,家母突发急病,正要赶去医馆请郎中。”
侍卫将信将疑地打量他们,又指向那女子:“你,抬起头来。”
女子顺从地抬头,平凡的脸上,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。
侍卫盯着她看了片刻,终于挥挥手:“快走,别在这儿碍事。”
两人连声应着,搀扶着快步离开。
一转入僻静小巷,男子便松开手,温声道:“得罪了。”
女子摇了摇头,眼中怯懦尽褪,只余一片冷静:“事急从权,无妨。”
这两人,正是易容改装后的孙妙仪与崔穆之。
起义原定四条路线,其中两条已被阻断,桓子健想必认为城内已然安全,绝不会料到他们仍坚持执行这最危险的一路。
三人通过谢明昭给她的密道潜入建康,刘道规前往西门散布假消息,而他们的任务,便是在城东点燃这把决定胜负的烈火。
火势一起,不仅能助刘道规调开西门守军,更能直接冲击最近处城东守军的心理防线。
执行此任务的人选至关重要,其他将领大多在建康露过面,易容也难保万全,唯有她和崔穆之这样全无武功、面孔陌生的“普通人”,才最有可能成功。
孙妙仪快步走进预定的接头院落,见满院柴垛依旧按原样堆放,心头大石终于落下。
幸好桓子健虽抓了接头人,却未问出这些柴火的真实用途。
她迅速将早已备好的火油泼洒开后,崔穆之也已经引火完成。
他带着她退出院子,反手将点燃的火折扔进柴堆。
轰然一声,烈焰冲天而起!
“走!”
崔穆之拉起她的手迅速撤离。
就在两人拐过巷角的瞬间,与两个头戴帷帽的人擦肩而过。
其中一人白衣如雪,身姿挺拔,步履间透着优雅从容,绝非寻常人物。
交错而过的刹那,孙妙仪下意识回头望去。
那人也恰好停步,微微侧身,帷帽薄纱后的目光似乎正落在她身上。
孙妙仪心头一跳——这般风姿,她只在一人身上见过。
王玄之!
他怎么会在这里?
他身边那人又是谁?
不容她细想,崔穆之已用力将她拉走。
小巷内,白衣人身旁的男子压低声音:“那两人定是刘钰同党,这火必然也是他们放的,何不将他们都杀了!”
王玄之望着那两道消失的背影,又看向愈演愈烈的火光,缓缓道:“尚不成气候,倒是你,再不走,就难脱身了。”
那男子无奈一叹:“刘钰麾下能人汇聚,公子……切莫养虎为患。”
说罢抱拳一礼,“告辞!”
身形一闪,便已消失在巷弄阴影之中。
冲天的火光引来百姓惊恐的哭喊,无数人提着水桶从他身边跑过。
王玄之静静看着这焚天烈焰,仿佛目睹一座王朝在火中摇摇欲坠。
随后,他淡然转身,朝着另一个如今已无人关注的方向走去。
阴森潮湿的牢狱走廊里,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回荡,混合着水滴声,透着诡异的韵律。
某间牢房内,一个囚犯抬起头,拨开遮脸的乱发,死死盯向声音来处。
只见牢房尽头,一道身影缓步而来。
来人一身白衣不染尘埃,身姿如玉树临风,及腰墨发仅以一支檀木簪松松挽起,显得既随意,又高不可攀。
待他走近,牢中的庾方回翻了个白眼。
他一屁股坐回草堆,却牵扯到满身伤口,疼得龇牙咧嘴。
“王三啊王三,”
他没好气地埋怨,“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
王玄之在牢门前站定,闻言淡淡一笑,只是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。
“此风妖异,起于青萍,其势已不可阻挡。”
他顿了顿,轻声吐字,“名为——亡国之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