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记得我呢”?
这话是什么意思?!
是在怪他这个做姑父的,多年来对谢府的疏于走动?
还是……在暗指他当年对谢沅的薄情寡义?
抑或是……在讽刺他此刻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在谢府?
无论是哪一个解读,都令他难堪至极。
他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,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,显得无比尴尬。
好在谢明昭并未让他难堪太久,他微微侧身,对着门内做了一个“请”的姿势,姿态从容优雅,礼仪周全,挑不出一丝错处。
“姑父远来辛苦,请进府说话。”
孙元礼这才暗暗松了口气,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拷问,后背竟已渗出了一层薄汗。
他连忙收敛心神,强自镇定地迈步,踏入了这阔别十数载、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谢府大门。
熟悉的庭院格局在眼前缓缓展开。
青石铺就的宽阔甬道,两侧是精心修剪的花木,远处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树浓荫之中,飞檐翘角在晨光中勾勒出优美的剪影。
一切都彰显着百年世家的沉淀与雍容。
然而,行走其间,孙元礼的心却始终高高悬着,那份忐忑不安如同跗骨之蛆,挥之不去。
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,目光掠过每一处熟悉的景致,都仿佛能看到当年谢沅在此处的身影——或是在水榭抚琴,或是在廊下赏花,或是在梅园中对他展露笑颜……那些鲜活的记忆碎片,此刻却如同沉重的枷锁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最怕的,是遇见谢老夫人——那位当年对他怒目而视,恨他薄待爱女的谢家主母。
若她出现,他真不知该如何自处。
所幸,一路行至正厅“澄怀堂”,除了引路的青衣小厮,并未见到任何长辈。
谢明昭引他在客位坐下,伶俐的丫鬟立即奉上热茶。
孙元礼端起茶盏,借着氤氲的热气稍稍定了定神。
眼见并无长辈出面,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许,那股在官场浸淫多年养成的,习惯性的矜持与掌控感,又慢慢回到了他身上。
他清了清嗓子,将茶盏放下,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,摆出了姑父的谱,脸上也重新挂上了长辈的笑容,目光落在谢明昭身上,语气带着几分“无奈”:
“昭儿啊,姑父今日前来,是为了妙仪那丫头。”
他叹了口气,仿佛一个为儿女操碎了心的父亲,“她在谢家叨扰,也住了挺久的时日了,府中老太太年事已高,成天念叨着想孙女,茶饭不思的,这不,前两日听说她在栖霞寺受了惊吓,我这做父亲的,更是心急如焚,寝食难安啊!”
他顿了顿,观察着谢明昭的反应。
见对方只是垂眸用着手中的茶盏,神色平静无波,便继续用一种半是责备半是心疼的口吻说道:“妙仪这丫头也是,太不懂事了!玩起来就不知道想着回家了!如今又受了惊吓,更是需要亲人在身边照顾宽慰,所以,姑父这次是特意亲自来接她回府的,老太太见了她,这心病自然也就好了。”
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,将一个牵挂女儿、孝顺母亲的好父亲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。
然而,他话音未落,谢明昭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随即,他缓缓抬起了眼。
那双沉静的凤眸里,再无半分方才表面上的平静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!
嘴角那抹极淡的冷笑,此刻极尽嘲讽。
早不接,晚不接。
偏偏在他孙元礼的续弦夫人王锦华,因为其娘家“失势”之后来接?
这其中的算计,昭然若揭!
王锦华出身琅琊王氏旁支,虽非嫡系,但仗着王氏的余荫,在孙府作威作福多年,对孙妙仪更是百般苛待。
孙元礼对此心知肚明,却因贪图王氏能带来的那点人脉和助力,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如今王氏自顾不暇,王锦华这枚棋子彻底成了废棋,失去了利用价值。
他孙元礼立刻就想起自己还有个流着谢家血脉的女儿了?
这是吸不动王家的血了,转头又要来吸谢家的血了?
好一个“情深义重”的父亲!
好一个“思念心切”的祖母!
谢明昭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。
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,瓷器与紫檀桌面相碰,发出清脆而冷冽的一声轻响。
“姑父此言差矣。”
谢明昭的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,而非商量,“表妹在栖霞寺所历之事,绝非寻常受惊,府中延请的名医已然诊视过,言明她心神受创,体虚气弱,最忌忧思劳碌,更不可轻易移动,以免引动内伤,加重病情,需得在绝对安静、适宜的环境中静心调养。”
他微微抬眸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孙元礼瞬间僵硬的脸上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宣告:“谢府环境清幽,仆役周全,更有良医常驻。最适合表妹养病,因此,表妹需在谢府,安心住上一段时日了。”
不是商量,是通知!
不是请求,是决定!
甚至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归期!
孙元礼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。
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,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!
谢明昭这番话,哪里是对姑父说话的态度?
这分明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在打发一个不识趣的下人!
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抽在他自以为是的“长辈”颜面上!
“你……明昭贤侄!”
孙元礼猛地站起身,声音因为极度的羞怒而拔高,甚至带上了几分尖锐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妙仪是我的亲生女儿!她姓孙!不是姓谢!我这个做父亲的,难道还不能接自己的女儿回家了吗?你们谢府再是门第高贵,也不能如此……如此霸道!罔顾人伦!”
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谢明昭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。
对谢府那种积压多年的自卑与此刻被冒犯的愤怒交织在一起,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。
然而,再对上谢明昭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时,孙元礼心中那点虚张声势的怒火,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,瞬间熄灭了大半。
他猛地想起一个残酷的事实——若非他是孙妙仪的生父,若非他曾经是谢沅的丈夫,就凭他孙元礼这等寒门出身的所谓“廷尉”,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里,在谢明昭这等真正的顶级门阀嫡系继承人面前,只怕连上前搭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!
更遑论此刻站在澄怀堂内,对着谢家的少主人大放厥词?
这认知如同兜头一盆冷水,让他瞬间清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