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刺杀此事,三老夫人作为主事者,她只好看着孙妙仪,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,试图粉饰太平:“今日之事,实乃家门不幸,让各位见笑了,妙仪这孩子受了惊吓,不如就在府上厢房歇息片刻,我定会安排妥当的嬷嬷好生照料……”
在她看来,这孙妙仪虽然出了风头,但到底是个没有娘的,不必太放在心上,是以并未如何在意。
却哪知此话一出,却有人冷笑一声。
“不必了,三老夫人。”
谢蕴华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她上前一步,将孙妙仪更紧地护在自己身后。
谢蕴华的目光直直刺向三老夫人那张努力维持镇定的脸,唇角勾起一抹讥诮:“家门不幸?王夫人此言差矣,依蕴华看,这不幸二字,怕是要落在妙仪表妹头上才更贴切些,好好一个姑娘家,来贵府做客,竟在堂堂琅琊王氏的宴席之上,险些丢了性命!这岂是一句家门不幸便能轻轻揭过的?”
她的话语清晰而缓慢,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三老夫人的脸上,也抽在在场所有王家人心上。
王锦华此刻脸色已然僵硬至极,三老夫人彻查此事,定然能查到是她所为,她几乎不敢想到时该怎样承受她的怒气!
都怪那该死的刘钰,若没有他捣乱,那药性足以支撑她回到家中,等第二天早上,她便会无声无息死在自己的卧室……
可这一切都被毁了,想着三老夫人可能的雷霆之怒,王锦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嘴唇哆嗦了一下:“蕴华侄女,你这话……未免太过偏颇!那贱婢已然……”
“偏颇?”
谢蕴华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,只冰冷的嘲讽,“敢问王夫人,今日险遭毒手的,可是您孙家的嫡亲小姐!您难不成也要如此轻描淡写地也说一句‘家门不幸’,然后让她继续留在这‘是非之地’‘好生歇息’吗?”
她刻意加重了“是非之地”四个字,意有所指。
王锦华被她堵得哑口无言,胸口剧烈起伏,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攥紧了帕子。
谢蕴华却不再看她,转而环视一周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谢氏嫡长女的骄傲:“我谢氏虽不似王家煊赫,却也世代簪缨,讲究一个‘礼义廉耻’!妙仪表妹身上流着我谢家姑母的血,是我谢家正儿八经的表小姐!今日她在王家遭此奇耻大辱,若非我恰巧在场,后果谁堪设想?我谢家的血脉,岂能容人如此轻贱、如此糟蹋?!”
她的话语掷地有声,震得整个花厅鸦雀无声!
王锦华脸上青白交加,羞愤难当,却又无法反驳。
谢蕴华字字句句占着理,更抬出了谢家的门楣和血脉,将王家置于一个极其难堪的境地。
谢蕴华不再给王锦华任何辩解的机会,她微微侧身,一手牢牢握住孙妙仪的手,另一只手姿态强硬地一拂袖:“妙仪表妹今日所受惊吓非小,心神俱损,我谢家虽清寒,但尚有片瓦遮头,足以庇护自家血脉,不劳王夫人费心‘照料’了!蕴华这就带表妹回府静养!告辞!”
“你……”王锦华气急,刚想阻拦,却被谢蕴华一个冷厉如刀的眼神钉在原地。
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:你若敢拦,便是彻底撕破脸皮,谢家绝不会善罢甘休!
谢蕴华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气势,拉着孙妙仪径直走向大门。
孙妙仪被她紧紧护着,她垂着眼睫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掩去了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。
没想到这个谢表姐会为了她硬刚王家……
如今的孙家已成虎狼之地,若能去谢家避避风险自是最好不过。
就在她跨过门槛时,却忽然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瞥。
看向了那个站在门边倚墙抱臂而立的男子。
他也正抬眸望来。
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。
没有惊惶,没有感激,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、仿佛骤然锁定猎物的锐利光芒,冷静地一闪而过。
在她离开之后,刘钰眼中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,像一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古井。
他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。
那位姑娘……刚刚那是对他势在必得眼神?
她想要他?
也是,处境不利,身边正缺一把能替她扫清一切障碍的刀。
还有谁,比他刘钰更合适?
—
马车驶入一条愈发清幽的巷子,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。
不知行了多久,车身终于微微一震,彻底停稳。
“妙仪,到了。”谢蕴华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雅。
她率先下车,随即稳稳地伸出手臂,让孙妙仪借力。
那姿态,已是将孙妙仪视作了自家需要细心照料的妹妹。
刚一下车,便有一股极其清润、带着雨后竹林与湿润泥土气息的风,席卷了她的鼻腔,瞬间涤荡了肺腑间残留的浊气。
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。
琅琊王氏的府邸,是扑面而来的煊赫气派,朱门高墙,金钉耀眼,每一处雕梁画栋都在无声诉说着“钟鸣鼎食”四个字的重量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。
而眼前的谢府,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。
没有咄咄逼人的富贵气象。
门楣古朴而雅致,是那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深栗色,门环是简简单单的兽首衔环,磨得光润。
门前两尊石狮子也非张牙舞爪的威猛,反而透着几分内敛的温润。
高墙内探出郁郁葱葱的绿意,点缀着几竿修竹摇曳的翠影。
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气,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、类似旧书卷和沉水香交融的宁谧气息。
仅仅是站在门前,一颗被王家那场风波搅得纷乱不堪的心,竟奇异地被这绿荫深深、文竹轻摇的景象安抚下来,生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、令人鼻酸的安定感。
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隔着千年时光的朦胧想象,而此刻,真实的谢府就这般沉静地矗立在眼前,那想象中的清贵风华便瞬间有了依托。
她随着谢蕴华穿过并不算特别宏阔却处处透着精心巧思的门厅。
回廊曲折,引入更幽深处。
刚转过一道月洞门,一阵极其清越雅致的琴音便随风飘送过来,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玉石,泠泠淙淙,穿透竹叶的簌簌声,直直撞入耳膜。
是《广陵散》!
那曲调中蕴含的孤愤、决绝与睥睨之气,在这绿意盎然的庭院里回荡,竟奇异地不显突兀,反而有种挣脱樊笼的旷达。
孙妙仪心头微震,忍不住循着琴音望去。
透过月洞门旁几丛姿态萧疏的文竹缝隙,可见不远处一座玲珑的竹亭。
亭中坐着三位年轻公子,皆身着素色宽袍大袖,衣袂在风里轻扬。
一人抚琴,指法精绝,眉宇间凝着专注。
一人执卷,目光却落在琴弦上,若有所思。
另一人则倚着亭柱,姿态闲适,指尖轻轻叩着节拍。
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,筛下细碎的金斑,跳跃在他们身上、发间。
三人容颜俊朗,气质或清冷,或温润,或疏朗,共同点是那份骨子里透出的、远离尘嚣般的脱俗。
没有半分刻意,却让人一眼便知,这是真正的芝兰玉树,神仙中人。
“妙仪?”
谢蕴华见她出神,轻轻唤了一声,引着她绕过竹亭,往更深的庭院走去。
亭中抚琴的那位公子似乎察觉了动静,指尖琴音未停,却微微抬眸,目光清湛,隔着摇曳的竹影与孙妙仪的视线有了一瞬的交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