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露过后,秋风渐紧,吹落了漪澜苑大半的银杏叶。苏晓晓正坐在窗边,看春桃将晒干的桂花收进瓷罐,预备着用来酿桂花酒,院门口却传来了吴月娘略显迟疑的脚步声。
“月娘?”苏晓晓抬头,见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,眉宇间带着浓重的愁绪,与往日的爽朗判若两人,“怎么了?看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吴月娘走到窗边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,指节都泛了白。她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,在苏晓晓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
“娘娘,我……”她声音发涩,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苏晓晓见她这副模样,心里已猜到几分,便没有追问,只是给她倒了杯热茶:“先喝口茶暖暖身子,有什么事,慢慢说。”
吴月娘捧着温热的茶杯,指尖却依旧冰凉。她沉默了许久,才像是下定了决心,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:“娘娘,这是……我叔父派人送来的家书。”
“你叔父?”苏晓晓接过信封,只觉入手沉重。她记得吴月娘提过,她的叔父,正是镇守西北的镇西王慕容烈。
近来西域楼兰国与镇西王勾结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,慕容烈此刻送来家书,绝非寻常的嘘寒问暖。
吴月娘垂着眼,声音低得像蚊子哼:“信里……信里让我在宫中打探些消息,问问陛下对西北边境的真正态度,还有朝廷下一步的部署……”
苏晓晓拆开信封,信纸是粗糙的麻纸,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。慕容烈在信中先是提及“家族荣耀”,说吴家世代受镇西王府恩惠,如今正是报答之时;又说吴月娘在宫中孤苦,需家族扶持方能立足;最后才点明,让她“留意圣意,适时回报”,言语间满是隐晦的胁迫。
“他还说……”吴月娘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若是我不肯帮忙,镇西王府便不会再认我这个侄女,我在宫里……也休想得到半点助力。”
她抬起头,眼眶通红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:“娘娘,我知道这不对,这是……这是窥探朝政,是背叛陛下!可他是我的叔父,是吴家的依靠,我……”
她哽咽着说不下去,一边是血脉亲情和家族压力,一边是君王信任和朋友情谊,两种力量在她心中反复拉扯,几乎要将她撕裂。
苏晓晓将信纸放回信封,看着吴月娘痛苦的模样,心里叹了口气。她能理解吴月娘的挣扎,在这个注重家族荣耀的时代,一个女子在宫中立足,背后若无家族支撑,确实举步维艰。慕容烈正是抓住了这一点,才会用“断绝关系”来胁迫她。
“月娘,你先别急。”苏晓晓握住她冰凉的手,语气温和却坚定,“你告诉我,你心里是怎么想的?你想帮他吗?”
吴月娘用力摇头,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:“我不想!我爹是战死沙场的忠魂,他常说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!我怎能做这种背叛陛下、背叛大靖的事?可……可我若是不答应,叔父他……”
“他若真为你着想,就不会让你做这种两难的选择。”苏晓晓打断她,语气斩钉截铁,“真正的亲人,会护你周全,而非将你推入险境。慕容烈此举,名为家族,实为私利,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了可以利用的棋子。”
吴月娘愣住了,泪眼朦胧地看着苏晓晓。
“你想想,”苏晓晓继续道,“陛下对镇西王的异动早有察觉,此刻宫中遍布眼线,你若真的打探消息,能瞒得过谁?一旦事发,轻则被打入冷宫,重则牵连整个吴家,你爹的忠名,也会被你玷污。慕容烈难道想不到这些?他想到了,却还是逼你去做,这是为你好吗?”
一番话,像一把利刃,剖开了慕容烈温情脉脉的伪装,露出了其中自私冷酷的本质。
吴月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,嘴唇哆嗦着:“他……他真的是在利用我?”
“是。”苏晓晓点头,目光诚恳,“月娘,忠于君王,守护家国,这才是大义。你爹用生命守护的东西,你怎能因为一时的胁迫就将它丢弃?至于家族,真正值得你守护的,是你爹的忠魂,是吴家的清白,而非镇西王府的野心。”
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退一步说,就算没有镇西王府的扶持,你在宫中也并非孤立无援。至少,我会站在你这边。”
最后一句话,像一道暖流,瞬间涌遍吴月娘的四肢百骸。她看着苏晓晓真诚的眼睛,心中的挣扎和犹豫,渐渐被一种坚定取代。
是啊,她怎能忘了父亲的教诲?怎能为了一个利用自己的叔父,背叛陛下,背叛朋友?
“娘娘……”吴月娘哽咽着,却用力擦去了眼泪,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,“您说得对!是我糊涂了!我不该被他迷惑,更不该动摇!”
她站起身,对着苏晓晓深深一拜:“多谢娘娘点醒,月娘明白了。”
苏晓晓扶起她,笑道:“想明白了就好。做决定的是你自己,不必谢我。”
“不,”吴月娘认真道,“若不是娘娘,我恐怕早已陷入歧途。这份恩情,月娘记一辈子。”
她走到桌前,拿起纸笔,略一思索,便开始回信。她的字迹不如慕容烈遒劲,却透着一股决绝:“叔父安好。侄女身处后宫,只知侍奉君王,不问朝政,恐难如叔父所愿。吴家世代忠良,父亲教诲不敢或忘,唯愿叔父恪守臣节,护境安民,不负朝廷厚望。”
寥寥数语,既表明了立场,又暗讽了慕容烈的不臣之心,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写完信,吴月娘将信纸吹干,折好,放进信封,递给身后的侍女:“交给来送信的人,让他即刻带回西北。”
“是。”侍女接过信封,快步离去。
做完这一切,吴月娘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,长长地舒了口气,虽然眉宇间还有些忧虑,却再无之前的痛苦和挣扎。
“这样就好。”苏晓晓递给她一块手帕,“虽然可能会得罪镇西王府,但至少心安理得。”
“嗯。”吴月娘接过手帕,擦了擦眼角,“就算他不认我这个侄女,就算在宫中再难,我也绝不后悔。”
她看着苏晓晓,眼中满是感激和信任:“娘娘,以后我吴月娘这条命,就是您的了。若有任何差遣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苏晓晓笑着打了她一下,“我们是朋友,互相扶持是应该的,别说这些见外的话。”
“朋友……”吴月娘喃喃道,这个词让她心头一暖。在这冰冷的后宫,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,是多么难得的事。
***接下来的几日,吴月娘都有些心神不宁,担心镇西王府会有报复。但日子一天天过去,西北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,既没有斥责,也没有威胁,仿佛那封回信石沉大海。
“或许,镇西王是觉得暂时奈何不了你,只能先作罢。”苏晓晓分析道,“他现在忙着勾结西域诸国,怕是没心思跟你计较这些。”
吴月娘点点头,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。慕容烈性格睚眦必报,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。但事已至此,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让她意外的是,萧绝对此事似乎一无所知,依旧像往常一样召她去御前侍墨,偶尔还会询问她一些关于武学的趣事,态度平和,没有丝毫异样。
直到半个月后,吴月娘才从父亲的旧部那里得知,镇西王府原本打算在吴家军中安插亲信,却被陛下提前察觉,不仅没能得逞,反而被削去了部分兵权。
“听说,是秦风大人从西域传回了消息,说镇西王与楼兰国使者密谈时,提及要利用宫中的‘棋子’……陛下便猜到了是你,却没有怪罪,反而借此机会削弱了他的势力。”旧部低声道,“姑娘,陛下这是在护着你啊。”
吴月娘愣住了,眼眶瞬间湿润。原来陛下什么都知道,却没有戳破,反而不动声色地为她化解了危机。这份信任和维护,让她心中充满了感激。
她立刻去了漪澜苑,将此事告诉了苏晓晓。
“陛下早就知道了?”苏晓晓也有些惊讶,随即了然,“以陛下的精明,慕容烈派人送信入宫,怎会瞒得过他?他不点破,既是在考验你,也是在给你机会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吴月娘郑重道,“陛下和娘娘的恩情,月娘此生难报。”
“别总说报答的话。”苏晓晓笑道,“你只要坚守本心,做个忠君爱国的人,就是对陛下最好的报答,也是对我最好的回馈。”
吴月娘重重地点头,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。
***经此一事,苏晓晓和吴月娘的友谊,变得更加牢固。
她们不再仅仅是聊些美食、剑法、话本的闲篇,也会偶尔谈及朝政的艰难、边境的危机,虽然苏晓晓依旧恪守“后宫不得干政”的底线,却会在吴月娘迷茫时,给予她方向上的指引。
吴月娘则成了苏晓晓在后宫最信任的人。她会将听到的关于军方的消息,筛选后告诉苏晓晓;会在苏晓晓被其他妃嫔暗中排挤时,挺身而出;会在苏晓晓研究新菜式失败时,第一个站出来试吃,哪怕味道怪异,也会竖起大拇指说“好吃”。
“娘娘,你看我新练的剑法,据说能以柔克刚。”吴月娘在院子里比划着,动作比以前更加沉稳。
苏晓晓坐在廊下,看着她矫健的身影,笑着点头:“越来越厉害了,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我的‘保镖’。”
“那是自然!”吴月娘得意地扬起下巴,“有我在,保证没人敢欺负娘娘!”
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,落在两人身上,温暖而明媚。后宫的勾心斗角依旧存在,边境的危机尚未解除,但在这小小的漪澜苑里,却有着一份难得的真诚与默契。
苏晓晓知道,这份友谊,是她在这深宫里最宝贵的财富之一。它不像帝宠那样炽热却也可能灼人,而是像山间的清泉,平淡却绵长,能在她疲惫时,给予她最真实的慰藉。
而吴月娘也明白,遇到苏晓晓,是她入宫以来最大的幸运。这个看似慵懒随性的宸婉仪,不仅在危难时拉了她一把,更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“坚守”——坚守本心,坚守道义,远比家族的胁迫和一时的利益,更加重要。
秋风再次吹过,卷起几片落叶,却吹不散这院子里的欢声笑语。属于她们的故事,还在继续,而这份在困境中愈发坚定的友谊,也将伴随着她们,走过更多的风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