恒秀闻言一愣,抬眼看向他,听出这话里另有深意。见黄师爷欲言又止,他沉声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黄师爷脸上瞬间浮出几分阴狠,往前凑了半步:“东翁,此事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,总得有个‘经手之人’出来说话。有些账目往来、差事调度,原是经了谁的手,便该让谁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才是。”
恒秀眉头紧锁,指尖在镇纸上反复摩挲。他何尝听不出这话的意思——所谓“经手之人”,不过是要找个能把所有事都“担”起来的人。可额尔赫图虽贪,终究是在自己手下多年,真要把所有痕迹都推给他……
“东翁,”黄师爷看穿了他的犹豫,又道,“您既是将军府表亲,又是圣上亲封的吉林将军,身份不同。那些关外的杂事,原也多是下头人在办。真要查起来,总得有个‘具体操办者’来回话,总不能让您事事亲力亲为地剖白吧?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:“福爵爷那边,看的终究是‘主责’与‘旁责’的区别。只要把‘具体行事’的脉络理清了,再加上您与爵爷的情分,想来……总能分清轻重的。”
这话像根针,狠狠扎进恒秀心里。他想起福康安在信里那句“国法面前,亲疏无用”,后背顿时泛起寒意。是啊,比起自己的前程性命,旁人的“具体行事”又算得了什么?
恒秀沉默片刻,眼中的挣扎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狠戾。他猛地一咬牙,指节捏得发白,狠声说道:“既如此,黄师爷,这些‘具体的脉络’,就劳你多费心了。”
黄师爷躬身应道:“学生省得,定当为东翁理清这些‘细枝末节’。”
说罢转身退下,书房里只剩恒秀一人,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,眼中的寒意愈来愈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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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天空刚泛起鱼肚白,王拓便如往常般起身演练武艺。
待向福康安夫妇请安并用完早饭,福康安看向王拓,开口问道:“我儿今日有何安排?“
王拓恭敬回道:“自昏迷醒来,这几日府中杂事不断。今日想去南堂见见法兰西传教士沙勿略,他归期将近,孩儿有一些事情要与他商议。“
福康安闻言点点头,拍了拍王拓肩头,语气关切的说道:“既如此,务必注意安全。让乌什哈达和萨克丹布二人时刻跟随左右,不可任性行事。“
王拓连忙点头应命,向众人行礼告辞。
回到书房后,将罐头制法和镀锌方法仔细抄录一遍,慎重地揣入怀中,随后吩咐宁安:“你去告知乌什哈达和萨克丹布,辰时末在府外备车,一同前往宣武门外宣武西大街的南堂。”
宁安领命后,快步退下。
王拓则在书房中继续撰写文稿。
待时辰将近,宁安在府门外轻声唤道:“二爷,车架已备好。“
王拓起身,又吩咐宁安挑选几罐罐头装车。一行人登上马车,车轮滚滚驶离府门。
马车沿着石板路前行,经过灯市口时,街边布庄、茶寮林立,小贩挎着竹篮叫卖糖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
临近宣武门,空气中飘来烤羊肉的香气,街边偶见身着黑袍的西洋传教士,想来也是惯常得见,来往行人皆无异色。
马车缓缓停在南堂门前。
王拓撩开绣着云纹的车帘,迈步下了马车,身后跟着宁安、乌什哈达和萨克丹布。一行人朝着半开的灰黑色铁大门走去。
铁门半开半闭。门口立着位身着灰布教袍的修士。面相慈和,灰绿色的眸子见到王拓的刹那,眯目而笑轻声道:“景铄公子!“言语间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京腔,语气熟稔。
王拓一般抱拳,老熟人般随意的说道:“沙勿略神父在教堂吗?”
“沙勿略先生在后院藏书楼。“修士抬手示意,布满茧子的手指向门后指了指回道:“此处你熟悉,你自去寻他吧。“
王拓向他轻轻颔首致谢,带着众人穿过回廊。
教堂内光影斑驳,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面与墙壁上投射出五色彩芒。墙面上绘制的圣经故事壁画栩栩如生,受难的圣子、分开红海的先知,每一幅都精美异常。
不多时,众人便来到一扇雕花橡木门前。
王拓抬手轻叩门板,发出笃笃轻响朗声道:“沙勿略神父,景铄来了。”
‘吱呀’声中,门后探出张轮廓深邃的面孔。五十余岁的传教士身着玄色长袍,亚麻色卷发下,一双碧色眼眸澄澈,面上温柔和善。
“哦,亲爱的景铄!“他张开双臂将王拓拥入怀中,玫瑰草与雪松混着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,语气真挚亲切的道:“听闻你落水,我日夜祷告,可碍于规矩无法登门探望...“
记忆中,王拓与沙勿略极为熟稔。在他沙勿略来之前,景铄便已跟着其他传教士学习过法语和英语,但近两年来,一直是同沙勿略学习语言。
想到自己前世为研读物理论文,本就对法语、英语和俄语极其精通。王拓心中暗喜,看来在这个世界,凭借这份语言功底,与沙勿略学习外语的经历倒是能自然衔接,不露破绽。
“多谢神父挂念。“王拓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后,起身回道:“您瞧,我如今身子已无大碍。”
沙勿略笑着挽住景铄的肩膀,拥着他往屋内走去欢声道:“来,来、快进来,我的朋友从英吉利给我带来了些最新的书籍,你还没看过呢,先进屋!“
一行人踏入藏书楼,霉味与墨香交织着扑面而来。高耸的书架层层叠叠,泛黄的书卷与烫金书脊整齐排列,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异域的光泽。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,让王拓一阵恍惚,竟与前世牛津大学图书馆有几分相似。
沙勿略指着左手旁书架上的几本书,柔声说道:“这些是前几日,我英吉利的朋友乘着漕运船从广州带来的。你若有功夫,一定要好好看看。“
王拓点头回道:“等空闲之时,定要好好读一下。“
沙勿略突然用法语问道:“这些天没来,言语可生疏了?“
王拓听出对方发音在某些尾音处理上与现代法语略有不同,但凭借前世的功底,交流倒也无甚关碍。只是下意识中带出前世的发音方式与腔调。
沙勿略也只当这是他国之人的独特发音,却也并不太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