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鞍载月疾驰回,幼骨承锋力已颓。
两世魂潮侵玉体,龙涎香畔蹙双眉。
福康安策马疾驰,怀中的王拓在颠簸中沉下心神。
今日入宫面圣,老皇帝言语间的关切让他真切感受到亲情庇护。为日后筹谋添了几分底气。
可这口气刚松下,忽然间脑中像被针扎般刺痛,浑身筋骨酸麻胀痛,每一寸都像被重锤碾过,连呼吸都带着钝痛感。
王拓这才惊觉,这具八岁的身子,终究扛不住两世劲力的冲撞。
今生孩童躯体虽自幼筋骨强健但根基尚且稚嫩。
两世力量叠加为一,躯体本就如薄冰上重载前行,平日也不会贸然用出全力。今日于府中因激愤与凶险硬撑着周旋近半个时辰。全靠一股狠劲撑着。
此刻心神一懈,脱力感瞬间如潮水般涌来。
王拓苍白的脸颊泛出青灰,牙关紧咬也没忍住一声闷哼。
每块肌肉都在叫嚣着不堪重负,像是被无数细针攒刺,又似被钝斧反复劈砍。
王拓蜷缩在福康安怀里,指尖微微发颤,这邀天之幸的“双重阅历”,此刻正化作催命的重压,将这具尚未长成的身子骨碾得几乎散架。
福康安策马狂奔时,心神始终留意着怀中的王拓。
忽听一声闷哼自怀间传来,他慌忙低头,见孩子额角已渗出冷汗,不由得心头一紧,沉声道:
“景铄,可是身子骨又添了暗伤?”
王拓俊脸青白交加,唇角溢着一丝惨然笑意,气息微弱却清晰:
“阿玛……不打紧,似是今日脱了力,浑身骨头缝里都在疼……”声音微弱,眼底透着痛楚。
福康安心胆俱裂,勒马大吼:“快!加速回府!景铄脱力了,快寻灵虚子道长!”
亲卫们闻言猛夹马腹,马蹄声如擂鼓般砸在青石板上,一行人如黑色闪电般卷向富察府。
转眼已到府门,福康安不及下马,扬鞭示意守卫开中门。
厚重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,他纵马直入,直到中堂花厅才翻身落地,抱着王拓疾呼:“灵虚子道长何在?快给景铄诊治!”
亲卫们应声四散,一路小跑向后宅寻去。
穿过庭院时,福康安见地上蒙着白布的尸体已整齐排列,白布下露出戴甲胄的侍卫肩角。石板上还有未擦干的血迹。
心下一阵惨然,这些都是为护府而死的忠仆,如今却成了白布下冰冷的轮廓。
低头看向怀中蹙眉忍痛的幼子,景铄苍白的脸颊在月色下几近透明。抱着景铄直往松涛院行去。
福康安直到将景铄轻轻放在雕花大床上。
“若只是我一人……”
他指腹擦过景铄汗湿的鬓角,想起前院那些蒙布下的忠魂与满堂眷属,喉头猛地一紧,
“便是以身许国也无妨。可如今满府性命系于一身,岂能再任人拿捏?”
他声线冷得像冰,
“从今往后,我福康安定要做那持刀之人,将这暗处的鬼魅一一揪出,绝不让富察家再遭此横祸!”
王拓恍恍惚惚间听见父亲那句“做那持刀之人”,干裂的嘴唇翕动着,低哑道:
“阿玛……定要做那持刀人……人为刀俎、我为鱼肉的日子……过够了……”
福康安心尖一颤,忙俯身细听,却见王拓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,呢喃道:
“有人负了江山,也负了咱们。儿子定会与阿玛一起,做那持刀人……”
“傻孩子,说什么胡话!”福康安眼眶一热,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额头,
“上阵父子兵的道理,为父明白。但你先养好身子,待痊愈后,咱们再从长计议。”
话音未落,门帘“唰”地掀开,灵虚子道长手持药箱疾步而入,身后跟着龙虎山张天师张玄清,还有一脸焦急的素瑶与雅澜。
福康安看向雅澜,轻声问道:你额娘没事呢?”
雅澜闻言轻福一礼,涩声道:“回阿玛,额娘受了惊吓后有些发热,已和梦琪睡下了;兄长在后院跟着刘林先生处理府中事务,我就先过来瞧瞧小弟。”
福康安颔首,转身向灵虚子与张玄清拱手:“两位仙长来得正好,快看看景铄,这是怎么了,身上可有暗伤。”
灵虚子闻言,捋了捋颌下银须,行至床边指尖轻搭其腕脉,闭目片刻后抬眸道:
“今日凶险至极,徒儿与匪类激战近一个时辰,虽年岁尚幼,却凭一股勇力硬撑至今。如今心神一松,脱力是小,筋骨损耗才需留意。好在暗伤不重,待老道施针调理便无大碍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
“此前传他的武当呼吸法,待他苏醒后可于榻上行功,既能固本培元,亦能助筋骨恢复。只是此番不仅筋骨劳损,心神亦受耗损,需卧床静养两日,期间配合呼吸法调息,酸痛感仍会反复,但于性命无碍,爵爷尽可放心。”
张玄清在一旁颔首,转向福康安道:“灵虚子道长医术通神,既然他已断言无妨,便不必挂怀。”
说罢目光落向身旁的素瑶,“我本因担忧素瑶才匆忙来府,如今府中已安顿,我便先带她回观。”
话未说完,素瑶忽然上前一步。她本就生得钟灵毓秀,眉宇间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灵气,有若九天之上偷跑下凡的仙童。
此刻脸颊青肿未消,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眼裹着泪意,像沾着寒露的花瓣,明明委屈得鼻尖泛红,却偏要咬着唇倔强地盯着张玄清:
“爹,我不走!景铄弟弟还没好,我要留在这儿照顾他!”
她话音未落,雅澜已拉住她的手,望向张玄清道:“天师伯伯,今日府里太吓人了,我一个人不敢睡,就让素瑶姐姐留下陪我吧!”
福康安见状亦开口:“天师,此番多亏素瑶舍身护着景铄,就让她在府中与小女作伴吧。”
张玄清尚未答话,灵虚子却抚掌笑道:“玄清道友,你这闺女可是留不住了。女大不中留,莫要硬拦着才好。”他又看向素瑶,
“正好老道前几日还与景铄、素瑶说过,我这身医术无传人,不如就趁这几日留在府中,好好指点素瑶一二。”
张玄清闻言大喜,抚须道:“如此便有劳爵爷与道长了!上巳法会已了,老道我不日亦要离京。玄真观亦有些许俗务要处理,便不叨扰了。”
说罢起身告辞,福康安等人欲送,却被他扬手止住:
“府中事务繁杂,都留步吧。”
张玄清行至门口,忽然回头望向床上的王拓,语气郑重道:“景铄公子,天命所显,一生虽小有波澜,却总能逢凶化吉,无甚大碍。爵爷与夫人不必过于忧心。”
言罢,张玄清长袖一拂,藏玄道袍随风扬起,清瘦身影在廊下灯笼光影里渐行渐远,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,转眼便消失在庭院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