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亭烛影动春澜,玉管吹残子夜寒。
红豆曲终星斗坠,剑光犹带五更寒。
两人一番畅谈后,鄂少峰面露愧色,自觉先前言语孟浪,一时望着王拓不知如何开口。
寂静中,王拓从身侧木箱取出一沓《物理初解》书稿,郑重递到鄂少峰手中:“此乃小弟研读西洋传教士书籍,结合所思所悟所着,兄长若有不解,可随时来房中共研。”
鄂少峰双手接过书稿,重重颔首:“我回书房便细细研读,誊抄后即刻奉还原稿。”
王拓点头:“此书尚无可靠人手誊录,明日我让碧蕊、念桃帮忙。”
鄂少峰忙道:“往后若有文案抄写之事,尽管吩咐,我虽不通物理,笔墨功夫尚可。”
王拓挽留鄂少峰用午饭,他却盯着书稿摇头:
“我生平唯爱读书写字,见此新奇知识,哪还有心思吃饭?”说罢谢绝相送,小心翼翼抱着书稿快步离去。
王拓坐回床边,长舒一口气:“能多一人助力也好,日后文理学识也算有了同盟。”
正思忖间,念桃轻打门帘进到书房,跟王拓说:“二爷,刚才后院夫人让问,中午是否一块用餐?”
王拓抬眼,望着站在书房阳光中的念桃,只见她眉眼含黛,削肩微垂,水蛇腰盈盈一握,端的是风流多情的俏丫鬟模样,心中很是欢喜,轻声笑道:
“劳烦念桃姐姐去回额娘,午饭就在自己院中吃了。还要劳烦念桃姐姐去告知宁安,午后安排两架车马,分别去接素瑶姐姐和我师傅灵虚子道长。”
念桃应了一声,手脚利落地先给王拓续了茶,又将鄂少峰的茶盏端了下去。
瞧她身手麻利的模样,王拓不禁莞尔。
忽想起母亲素爱看《石头记》,随即想到自己院中的两个俏丫鬟。
碧蕊生得鹅蛋脸,性情温婉,待人接物总是细致周全,说话做事总带着三分妥帖,倒与书中温柔和顺的袭人有几分肖似;
念桃眼波流转,牙尖嘴利,平日里最喜躲在廊下飞针走线,绣出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。她身段窈窕,眉眼间透着股子伶俐劲儿,身形竟与书中“水蛇腰,削肩膀”的晴雯有八九分相似。
王拓心头一动,忆起《石头记》中“晴为黛影,袭为钗副”之说,暗自思忖:“我这院中,倒也算得钗黛兼得。”
想着想着,忽记起今晚正是上巳节晚宴,母亲向来爱这书中人物故事,若能给她个惊喜倒也有趣。
他目光扫过书房书架边的箫架,箫依次横置于上皆为六孔。想到此时还没有八孔箫。
而其中一支紫竹箫尤为惹眼。这箫是今上得知他随父亲研习洞箫后,特意命内务府精心打造相赠,还叮嘱他勤加练习,过几日要与他琴箫合奏。
王拓将紫竹箫拿到手中,回到书案前,想起念桃风流娇俏的模样,不由得在笔尖写下:“霁月难逢,彩云易散。心比天高,身为下贱。风流灵巧招人怨,寿夭多因诽谤生,多情公子空牵念。”
望着桌前的词句,前世自己喜好洞箫而她好古琴,常常一起合奏。
王拓拿起洞箫,吹奏起这一首《晴雯曲》。
曲调看似欢快,其间却暗藏悲腔,明快的节奏里裹挟着晴雯一生的不甘与无奈,如泣如诉的旋律恰似大观园中飘零的落花,带着“心比天高,身为下贱”的凄凉。
王拓闭目吹奏,呜呜咽咽的箫声中,大观园里那个撕扇一笑的身影仿佛在眼前流转。指尖随着节奏在箫上轻快地起落打音。
想到在前世,她最爱的便是那首《红豆曲》。
如今转世至此,故人音容犹在,却无处觅其踪。怕是此世再难相见。
想到此处,他心中一痛。
此世家中境况,皇恩虽盛,却也云诡波谲。
王拓警醒,定不能让富察家如那《石头记》般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的结局。
思绪翻涌不知不觉间,箫声陡然一转,原本明快的《晴雯曲》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《红豆曲》缠绵悱恻的曲调。
箫音如泣如诉。“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,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”,婉转低回的曲调里,藏着求而不得的心酸,道尽世事无常。
他闭着眼,任由箫声从唇齿间流淌,将满心的愁绪、对前世的追忆、对现世的忧虑,都融进这曲中。
一曲终了,余音仍在书房里回荡。
王拓缓缓放下箫,这才惊觉,不知何时,泪水早已布满双颊,顺着下颌滑落,在衣襟上浸出深色的水痕。
王拓还没来得及擦拭腮边的泪水,门帘忽地一动,碧蕊脚步匆匆踏入屋中。
她双目泛红,望见王拓脸上未干的泪痕,惊呼道:
“二爷,这是怎么了?方才曲调还欢快喜人,奴婢正听得欢喜,怎地突然转了悲切,听得人心里寡寡的。”
话音未落,她已快步上前,指尖捏着素帕,轻轻拭去他眼下的湿润。
碧蕊鹅蛋形的面庞笼着温柔光晕,眉梢眼角尽是担忧,长睫随着动作微微颤动,粉唇紧抿成一道不安的弧线。
王拓望着她低垂的眼睫,恍惚间竟觉得这温婉模样竟是如此动人,心头猛地一悸,鬼使神差地攥住她微凉的素手,哑声道:
“碧蕊姐姐,有你和念桃真好。”
“哎呦——”
门帘再度掀开,念桃倚在门框上,眼波流转尽是促狭,
“敢情是奴婢扰了二爷和姐姐的雅兴?还道二爷心里只装着碧蕊,倒不知也念着奴婢的好?”
尾音拖得绵长,酸溜溜的语气让碧蕊的脸“腾”地涨红。她慌忙抽回手,转身嗔骂:
“你个没规矩的小蹄子!没瞧见二爷伤心落泪?”
念桃这才注意到王拓泛红的眼眶,神色顿时紧张起来,几步冲到近前拽住他的衣袖:
“二爷究竟怎么了?莫不是谁欺负您了?”
王拓缓过神来,勉强笑道:“不妨事,只是吹曲时想起书中情节,一时入了迷。”
念桃撇撇嘴:“这洞箫整日呜呜咽咽的,听得人没个好兴致!”
碧蕊却忙替他辩解:“才不是呢!二爷先前吹的曲子可好听了!”
“真的?”念桃眼睛一亮,扯着王拓的袖口摇晃,“二爷,奴婢也想听!”
王拓无奈地笑了笑,抬手揉了揉她发顶:“今晚便是上巳节,这首曲子是要送给母亲的贺礼,届时你们自然能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