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一时间,李立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,手机屏幕上是行业群里的聊天记录。
“听说了吗?xx支付被端了。”
“早就该端了,那玩意儿就是洗钱的。”
“据说抓了不少人,上下游都查。”
“有技术公司也被牵扯了,估计够呛。”
李立盯着那些字,每一个字都认识,但连在一起,像一记记重拳,砸在他胸口。
他退出群聊,找到陈阳的微信,发消息:“阳哥,在吗?”
没有回复。
他又打陈阳的电话。关机。
李立的手开始发抖。他找到那个备注“杨哥”的微信,发消息:“杨哥,方便说话吗?”
消息前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。
下面是一行小字:“消息已发出,但被对方拒收了。”
他被删了。
李立放下手机,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会议室里很安静,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。但他脑子里一片轰鸣,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。
完了。
他知道,这次真的完了。
陈阳出事了。那个项目出事了。而他,李立,是那个牵线的人。
如果警察查到陈阳,会不会查到他?会不会认为他是共犯?会不会……
“李总监?”
有人敲门。是下属。
李立猛地睁开眼,坐直身体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:“进来。”
下属推门进来,递过来一份文件:“客户那边催的修改方案,您看一下?”
“好,放这儿吧。”李立说,声音有点哑。
下属放下文件,看了他一眼:“李总监,您脸色不太好,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李立挤出笑容,“昨晚没睡好。”
下属点点头,出去了。
门关上,李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。他抓起手机,又打了一遍陈阳的电话。
还是关机。
他打开通讯录,找到另一个号码——是他在公安系统的一个远房亲戚,平时不怎么联系。他犹豫了很久,还是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接。
“喂?李立啊,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?”
“表哥,有个事想问问你……”李立压低声音,“我一个朋友,可能牵扯进一个案子,就是那个xx支付被端的案子……我想问问,一般这种情况,会怎么处理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你朋友是做什么的?”
“做技术的。给那个平台做支付接口。”
“那麻烦了。”表哥说,“这种案子,技术提供方一般都要追责。轻则罚款,重则……要看涉案金额和主观故意。”
“他……他可能不知道是赌博网站……”
“知不知道,得看证据。”表哥说,“而且就算不知道,非法提供技术支持,也是违法。你让你朋友做好心理准备吧。”
李立的心沉到谷底。
“那……如果他是被人介绍,才接的这个项目呢?介绍人会受牵连吗?”
“介绍人?”表哥顿了顿,“那要看介绍人有没有利益输送,有没有参与。如果有,那肯定跑不掉。如果只是单纯介绍,可能问题不大,但也要配合调查。”
“配合调查……”李立喃喃重复。
“李立,”表哥的声音严肃起来,“你说的这个朋友,不会就是你吧?”
“不是不是!”李立连忙否认,“真是我朋友。我就是……就是帮忙问问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表哥说,“这种事,沾上就麻烦。你离远点。”
“知道了,谢谢表哥。”
挂了电话,李立浑身都是冷汗。
他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。阳光很好,天空很蓝。但他只觉得冷,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冷。
手机又震了一下。是孙丽华发来的微信:“晚上想吃什么?我买菜。”
李立盯着那条消息,看了很久,然后回复:“随便,你定吧。”
放下手机,他抱住头,手指插进头发里,用力抓住。
他想起陈阳发来的那张银行余额截图。.68元。
他想起陈阳说:“这次,一定成。”
他想起自己回的那个大拇指。
如果当时,他阻止陈阳。如果当时,他说“这个项目不能接”。如果当时……
但没有如果。
他做了选择。陈阳也做了选择。
而现在,他们都要为这个选择,付出代价。
窗外,天色渐晚。夕阳把云层染成血色。
李立坐在渐渐暗下来的会议室里,一动不动。
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。
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,陈阳还在街上游荡。
他不知道该去哪里。家回不去了,工作室也没了,朋友……他还有朋友吗?
他走过天桥,桥下有流浪汉在唱歌,歌声嘶哑,不成调。他走过公园,有情侣在长椅上拥吻,旁若无人。他走过便利店,玻璃窗里透出温暖的光,有人在里面买关东煮,热气腾腾。
这一切都和他无关。
他只是走着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胃还在疼,但他已经习惯了。疼就疼吧,至少证明他还活着。
手机被扣了,他看不了时间。只能凭感觉,大概已经八九点了。
他想起该给姐姐打个电话。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说“姐,我又搞砸了”?说“姐,我可能要坐牢了”?
算了。
他继续往前走。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又缩得很短,循环往复。
走到一个十字路口,红灯。他停下来等。
旁边站着一个外卖小哥,电动车后座的保温箱上贴着家人的照片。小哥在看手机,脸上带着笑,可能是在和家里人聊天。
陈阳看着他,忽然想起豆豆。
豆豆现在在干什么?在看书?在玩玩具?还是在问“爸爸什么时候回来”?
严丽会怎么跟他说?
说“爸爸出差了”?还是说“爸爸不要我们了”?
绿灯亮了。外卖小哥骑上车,汇入车流,很快消失不见。
陈阳还站在原地。
身后有人按喇叭,不耐烦地。
他抬起头,看着对面的绿灯,看了几秒,然后迈开脚步,走了过去。
走到路中间的时候,他忽然停下。
车流从他身边呼啸而过,带起的风吹起他的头发。灯光晃眼,喇叭刺耳。
他就那么站着,站在路中间,看着前方,又看看左右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想,如果现在有一辆车撞过来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
债务,官司,离婚,失败,耻辱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结束了。
多好。
但下一秒,他想起豆豆的脸。想起严丽红着眼睛说“好好过”。想起父亲去世前那个早晨,在厨房里熬粥的背影。
他不能。
至少,不能这样。
他深吸一口气,继续往前走。穿过马路,走上人行道。
夜风吹过,带着初秋的凉意。
陈阳拉紧衣领,继续往前走。
他不知道要去哪里。
但他知道,他得走下去。
哪怕前面什么都没有。
也得走下去。
夜深了。
苏曼坐在租房的客厅里,刚刚保存了“林阿姨的暖心厨房”最新一期视频的工程文件。屏幕暗下去,映出她自己微蹙的眉头。
今天下午的拍摄,不太对劲。
林阿姨还是那个林阿姨,步骤讲解清晰,笑容温暖和煦。但苏曼的镜头捕捉到了某些瞬间——老人拿起盐罐时,手悬在空中,恍神了两秒;说到“火候要足,日子才能熬出滋味”这句她常说的台词时,话音末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;最明显的是,拍摄结束后,她忘了关小火,差点把锅底烧干。
这不是简单的疲惫。这是一种心事重重、魂不守舍的状态。
苏曼想起收工时,自己一边帮忙收拾器材,一边故作随意地问:“阿姨,您今天是不是没休息好?看着有点累。”
林淑慧当时正望着窗外出神,闻言顿了顿,才转过脸来,笑了笑:“是啊,人老了,睡眠浅。不碍事。”
那笑容,有点用力过猛。
苏曼没再多问。她懂得人与人之间应有的边界,尤其是面对林阿姨这样把体面看得极重的长辈。但那份担忧,像一颗小小的石子,投进了心里,漾开细微却持久的涟漪。
她关掉电脑,走到阳台。夜风带着凉意,小区里一片静谧,只有路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。她租住的房子和林淑慧家隔着一片草坪和小花园,从阳台能望见那扇熟悉的窗户。
此刻,那窗户一片漆黑。
老人应该已经睡下了。或者,只是关着灯,在黑暗中独自坐着,消化着某些子女永远不会知道的心事。
苏曼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她能通过镜头捕捉美食的温度,能剪辑出让人会心一笑的生活片段,能在林阿姨需要时帮忙跑腿、陪伴聊天。但对于那个家庭内部可能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风暴,她只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。
她甚至连问一句“到底怎么了”的立场都没有。
高苗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:“妈,你还不睡?又在看林奶奶家啊?”
“嗯,就睡。”苏曼收回目光,“快进去,别着凉。”
“妈,”高苗没动,靠在门边,声音带着睡意,“金晶姐今天说,她外婆这两天好像总在阳台打电话,一打就很久……你说,会不会是林奶奶家里有什么事?”
苏曼心里微微一紧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别瞎猜,可能只是和老朋友聊天。快去睡觉。”
打发走女儿,苏曼在阳台又站了一会儿。
金晶的话,佐证了她的观察。林阿姨的异常是确实存在的,而且可能与她通常报喜不报忧的子女有关。
风更凉了。苏曼抱紧手臂,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漆黑的窗户。
她能做的,或许只有像往常一样,明天带着新想好的拍摄点子,或者只是一把新鲜的青菜,敲开那扇门。不多问,不多说,只是在那里。用一杯热茶,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聊,或者仅仅是“在场”本身,告诉这位给予她无数温暖的长辈:
您不是一个人。
夜色如墨,将所有的担忧、猜测和无声的守望,都温柔而沉重地包裹起来。
远方的风暴,尚未登陆这个看似平静的港湾。
但守望者已经就位。
这一夜,很多人都没睡好。
严丽躺在床上,看着身边空荡荡的枕头,眼泪终于流下来,无声的,汹涌的。
李立在书房里,一根接一根抽烟,烟灰缸满了又满。
陈雪在空荡荡的家里里,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招聘网站发呆
林淑慧在梦里,又看见了老伴。老伴站在一片白光里,朝她招手。
而陈阳,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,趴在桌上,睡着了。
梦里没有山,没有光,没有李立。
只有一片漆黑。
和漆黑深处,越来越近的警笛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