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进公司地下车库的。
晨光透过车库入口,在地面上投下苍白的光带。她坐在驾驶座上,没有立刻下车,引擎已经熄灭,车内死寂。墨镜后的眼睛又干又涩,即便戴着这副深色镜片,她依然觉得光线刺眼。手指依然紧紧握着方向盘,仿佛这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。
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清晨那场不堪回首的争吵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,反复凌迟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。
那钱是爸的赔偿金!爸走了,这钱难道不该是我和你的吗?
陈阳那混合着酒气、绝望和某种扭曲理直气壮的声音,在她耳边嗡嗡作响。
一人一半!我欠你十万!行不行?
最后那句用金钱来切割亲情的话,像一根最粗粝的楔子,狠狠钉入了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。她猛地闭上眼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原来在她和弟弟看似和睦的表面下,竟藏着如此冰冷丑陋的计算。
父亲的生命,在他们潜意识里,竟然可以被如此量化、分割?这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,以及深入骨髓的悲凉。
手机在寂静中突兀地震动起来,屏幕亮起,是陈阳发来的微信。
“姐,对不起。我昨晚喝多了,说的都是浑话,你别往心里去。那二十万,我会想办法还的,一定。”
她盯着那条消息,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近乎扭曲的弧度。还?拿什么还?一个连创业本金都亏空殆尽、可能还背着其他债务的人,要怎么还这二十万?这轻飘飘的承诺,此刻听来更像是一种绝望之下的敷衍,甚至是一种道德绑架。
然而,更让她感到心惊和无力的是,即便愤怒和失望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奔涌,那份根深蒂固、几乎成为本能的责任感,却依然顽强地存续着。她是长姐。
这个认知,像一道与生俱来的烙印,深深刻在她的骨血里。
她恍惚间想起五年前,在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。父亲躺在苍白的病床上,身上插着各种管子,生命正一点点从他体内流逝。那时她三十四岁,已经是个在职场独当一面的管理者,有个刚上五年级的女儿,生活看似稳固。可在那一刻,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需要父亲庇护的小女孩。
父亲用尽最后力气,紧紧握住她的手,那双曾经宽厚温暖的手变得冰冷而枯瘦,他气若游丝,但每个字都像用刀刻在她心上:小雪……你是姐姐……要照顾好妈妈……和弟弟……家里……就靠你了……
那一刻,她看着父亲眼中最后的期盼与托付,重重点头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仿佛就在那一刻,一具无形的、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肩上。
可现在,面对这样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,她该怎么?
她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母亲林淑慧。母亲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、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挥之不去的落寞的脸,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母亲对他们姐弟,几乎是毫无保留的——陈阳开口说买房需要二十万,母亲就给了,甚至没多问几句;她自己偶尔周转不开让母亲帮忙还信用卡,母亲也从无二话,只是默默操作……
一股尖锐的、火辣辣的愧疚感,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愤怒和委屈。母亲对他们倾其所有,而他们呢?却在暗地里计较着那笔用父亲生命换来的赔偿金的归属,甚至对母亲怀着那样难以启齿的、隐秘的怨怼。
父亲去世那个傍晚的场景,如同梦魇般再次袭来。如果不是母亲过马路时心神恍惚,在绿灯即将变红的瞬间还要执着地往前迈步,父亲就不会为了急切地拉她回来,而被那辆失控冲过来的轿车……
这个念头刚一冒头,陈雪就猛地一颤,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,用力甩了甩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,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大逆不道的想法。她不能这么想!那是她的母亲,是失去了相伴几十年丈夫的可怜老人!她怎么可以……
可是,这个想法就像一条潜伏在心底最阴暗角落的毒蛇,平日里沉睡,却总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悄然苏醒,吐出冰冷的信子,啃噬着她的理智和孝心。
她忽然明白了,为什么这五年来,她面对母亲时,总有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。那份看似周到的孝顺之下,隐藏着若即若离的疏离;那些物质上的补偿背后,是对情感深度交流的无意识回避。
而现在,这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正视、拼命压抑的隐秘伤口,被陈阳在最不堪的情境下,用最粗暴的方式彻底揭开,变得鲜血淋漓,无处遁形。
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起,打破了办公室内死寂的沉默。是助理沈琴冷静的声音,提醒她十分钟后与亚太区总裁的视频会议即将开始。
陈雪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情绪泥潭中挣脱出来。她需要集中精神,至少表面上要维持住那个无懈可击的陈总形象。
她站起身,走到洗手间,打开水龙头,用冷水用力拍打脸颊。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,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红血丝和浓重的黑眼圈。
她拿出粉底和遮瑕膏,仔细地掩盖住脸上的憔悴,又涂上颜色鲜亮的口红。片刻之后,镜子里的人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妆容精致、气场强大的职场精英。
会议室内,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市场数据图表。陈雪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季度业绩,针对竞争对手的动态提出犀利的见解,果断地做出下一步的战略部署。她语速很快,逻辑缜密,偶尔还会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,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。
没有人能看出,这个在会议桌上挥斥方遒的女人,内心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海啸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此刻的她,就像一座内部已经被蛀空、仅靠着华丽外壳和钢筋骨架在强撑的危楼,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塌。
会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。结束后,她回到办公室,关上门的瞬间,强撑的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空。她疲惫地跌坐进宽大的皮质座椅,将脸深深埋进掌心。
她必须做出决定。不能再逃避了。
放任陈阳不管?这个念头刚一出现,就被她本能地否决。她做不到。不仅仅是因为父亲临终的嘱托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她头上,更因为血脉深处那份无法割舍的牵连。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,是那个会在她被邻居小孩欺负时,挥舞着小拳头冲上去的弟弟。她无法想象,如果弟弟真的走投无路,会发生什么。
可是,怎么管?
最简单粗暴的方式,就是直接给他一笔钱,先把眼前的窟窿堵上。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她自己掐灭了。
那无异于饮鸩止渴。以陈阳现在的心态和能力,再多的钱投进去,恐怕也只是打个水漂。
她需要的是一个能真正解决问题,至少是能控制住局面不再恶化的方案。
她拿起手机,屏幕解锁,光标在通讯录里的名字上闪烁不定,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,久久无法落下。最终,她退出通讯录,点开了微信,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敲下一行字,删掉,又敲,反复几次后,终于发送了出去:
“晚上七点,来我公司楼下的转角咖啡馆。带上你公司所有的账目明细、现有的和潜在的债务清单、还有你之前做的那个失败项目的全部资料,从商业计划书到客户沟通记录。我要看到最真实、最完整的情况,不要有任何隐瞒。”
消息发出去后,她将手机扔在桌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整个人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,虚脱地靠在椅背上,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这个决定,意味着她将不再只是一个偶尔提供经济援助的姐姐,而是要真正深入地卷入弟弟那摊混乱的泥潭之中。她可能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、精力去梳理他那乱七八糟的财务状况和业务残局,甚至可能最终还是要投入一笔不小的金钱,并且要做好这笔钱同样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。
这绝对是一个理智上应该规避的、高风险且大概率低回报的决策。
但,这是她的责任。是她作为陈雪,作为陈家的长女,无法推卸的宿命。
无论如何,这条路,她都必须走下去。为了父亲临终那沉重的嘱托,为了记忆中那个在雨中向他们奔跑而来的少年,也为了她作为长姐,那不容玷污的尊严与不容退缩的责任。
无论多么艰难,哪怕前方,是更深、更泥泞的沼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