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巢没有在皇宫里等他。
朱温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,穿过层层宫阙,最终停在了一处挂着“格物院”牌匾的院落前。这里没有金碧辉煌,没有雕梁画栋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,混杂着煤烟与铁屑的炽热气息。
院门口,黄巢正负手而立。
他没穿龙袍,甚至连一身像样的官服都没有。只是一身方便活动的青色工匠短打,袖子高高挽起,露出古铜色的小臂,上面还沾着几点黑色的油污。他脚下踩着一双布鞋,脸上带着一丝被炉火熏出的红润。
若不是那双眼睛里藏着吞吐天地的气魄,朱温几乎要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普通的铁匠铺掌柜。
“朱大哥,远来辛苦。”黄巢脸上挂着爽朗的笑,指了指身后那座正冒着滚滚浓烟,发出阵阵低沉轰鸣的高炉,“欢迎来到大齐的心脏。”
心脏?
朱温眼皮一跳,随着黄巢的指引看去,只觉得这地方比他想象的“疯人院”还要疯狂。无数赤着上身的工匠正在高炉前来回奔走,他们的号子声、铁锤的敲击声、风箱的呼啸声,交织成一首狂野而又充满力量的交响曲。
这里,没有一丝帝都该有的样子。
“这边请。”黄巢并未多做解释,直接领着朱温和他的亲卫,穿过喧闹的工坊,来到一处开阔的校场。
校场上,早已摆好了一排靶子。
“让朱大哥见笑了,我这里没什么山珍海味,只有一些自己捣鼓出来的玩意儿。”黄巢拍了拍手,几名同样身穿短打的格物院教官立刻上前。
一名教官端着一杆造型奇特的火枪,枪身比寻常的矛短,却又比弓沉重,通体透着金属的冷光。
“此枪,名曰‘山猫’。”教官的声音清朗干脆,“有效射程两百步,可破三层牛皮甲。”
朱温的亲卫队“银枪效节军”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。两百步?开什么玩笑!最精锐的神射手,用最好的强弓,在一百五十步外能射中移动靶已经是凤毛麟角。两百步穿三层甲?简直是天方夜谭!
朱温面无表情,心中却也是同样的不屑。他麾下的骑兵,披着双层甲,在两百步的距离上,弓箭的攒射根本无法造成致命伤害。
然而,下一刻,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。
那名教官不紧不慢地装填、瞄准。只听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一团白烟喷薄而出,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。
两百步外,那个用作靶子的假人胸前猛地爆开一团木屑,那件包裹在外的,浸过油、质地坚韧的三层牛皮甲上,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,前后透亮。
校场上死一般的寂静。
银枪效节军的将士们脸上的嘲讽变成了惊骇,他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铠甲。那身让他们引以为傲的精良甲胄,在这杆名为“山猫”的怪物面前,仿佛成了一层薄纸。
不等朱温回过神来,另一边,几名教官已经将一门通体漆黑、炮口不过碗口粗细的小炮推了上来。
“此炮,名曰‘将军’。”另一名教官介绍道,“配开花弹,一发可覆盖三丈方圆。”
这一次,没人敢笑了。
只见教官们调整好角度,点燃引信。
“轰!”
一声比刚才“山猫”巨响十倍的轰鸣炸开,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。一枚黑乎乎的铁球呼啸着飞出,划过一道肉眼可见的弧线,精准地落在了一百步外的一架木制战车上。
没有想象中撞击的巨响。
那铁球落地后,仿佛停顿了一瞬,随即猛地炸开!
无数烧得通红的铁片和钢珠,伴随着橘红色的火焰,向四面八方疯狂溅射。那辆由坚固木料打造的战车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,瞬间四分五裂,燃起了熊熊大火!
朱温的瞳孔,缩成了针尖大小。
他的亲卫们,一个个脸色煞白,握着长枪的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他们是精锐中的精锐,是骑兵中的王者。他们幻想着自己万马奔腾,如银色浪潮般冲垮一切敌阵的场景。可现在,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——在冲锋的路上,无数这样的火球从天而降,在阵中炸开,人仰马翻,血肉横飞,钢铁的洪流在抵达敌人面前之前,就变成了一片燃烧的地狱。
那不是战争,那是屠杀。
朱温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,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扯了扯嘴角,声音却有些嘶哑:“此……此乃奇技淫巧,决胜疆场,还看我铁骑冲锋!这等火器,装填缓慢,不成气候!”
黄巢笑了笑,不置可否。
“朱大哥说的是。”他挥了挥手,“那我们,就来谈谈铁骑冲锋。”
他领着失魂落魄的朱温,走进了一座更为宏伟的建筑。
一进门,朱温再次被震撼了。
大殿中央,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沙盘。这沙盘之大,几乎占据了整个殿堂。上面山川、河流、城池、道路,纤毫毕现。从巍峨的嵩山到奔流的黄河,从错综的官道到隐秘的林间小径,甚至连一小片沼泽地的植被,都用不同颜色的细沙和模型完美地复刻了出来。
这已经不是舆图,这是把整个中原大地,都搬进了屋子里!
“我们来复盘一场战争。”黄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,“就用朱大哥你最得意的‘奇袭蔡州’之战。你来指挥你的部队,我的人,只负责提供‘信息’。”
奇袭蔡州,是朱温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杰作。那是他胆魄、智谋和勇气的巅峰体现,是他从一介武夫跻身顶尖名将的成名之战。
提起此战,朱温心中的惊惧被一股豪情冲淡了不少。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、决胜千里的梁王。
“好!”他大步走到沙盘前,拿起指挥杆,眼中重又燃起光芒,“当年,我率军三万,便是由此处……”
他意气风发,在沙盘上调兵遣将,将代表自己部队的红色小旗,插向一条看似最不可能的路线,再现当年的神来之笔。
然而,他每下一个指令,旁边一名戴着眼镜、文质彬彬的年轻参谋,就会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,报出一连串他听不懂,却又让他心惊肉跳的数据。
“报告将军。”朱温的指挥杆刚刚落下,那年轻参谋便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,“您选择的行军路线,需穿越前方三十里的一片沼泽地。根据格物院去年绘制的《全国土壤湿度勘测图》显示,此地秋季平均含水量为百分之七十三。重装部队徒步行军,每日将额外损失百分之三十以上的体力,马匹在这种环境下,有百分之十五的几率感染‘烂蹄病’。”
朱温的动作一僵。
他皱眉道:“我军皆是百战精锐,区区沼泽,不在话下!当年,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!”
“报告将军。”年轻参谋扶了扶眼镜,继续道,“您计划在五日后抵达蔡州城下,进行夜袭。根据军事学院编撰的《天象年鉴》记载,您预定攻击的那一夜,是朔月,也就是无月之夜。云层覆盖率预计为百分之八十八,夜间能见度将低于五步。除非全军装备夜视设备,否则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进行大规模夜袭,部队有超过百分之四十的概率因无法识别敌我而发生炸营。”
朱温的额头,渗出了一丝冷汗。
炸营?他当年确实赌了运气,可从未想过,连老天爷什么时候不开眼,都能被算出来?
“我军纪律严明,绝不会炸营!”他嘴硬道,“而且,我已算准,蔡州守将秦宗权狂妄自大,粮草储备不足,我围城七日,其军心必乱!”
“报告将军。”年轻参谋翻开了另一本厚厚的册子,“根据我们对蔡州地区去年秋粮产出、人口数量以及秦宗权部队编制的综合计算,再考虑到其近期并无大规模军事行动,后勤消耗稳定。我们推断,您抵达时,蔡州城的存粮,至少还能支撑他们的满编部队十二天。您的七日围城计划,恐怕难以动摇其军心。”
“报告……”
“报告……”
朱温的每一个决策,每一个基于他丰富“经验”和过人“直觉”的判断,都被这些冰冷、精确、无情的数据,一一驳斥,一一推翻。
他引以为傲的战场嗅觉,他赖以成名的临机决断,在这些戴着眼镜的年轻人面前,变得像是一个笑话。
他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的莽夫,在众目睽睽之下,挥舞着木棍,叫嚣着要挑战一群手持神兵利器的天神。
他手中的指挥杆,变得有千斤之重。
他在沙盘上,寸步难行。
最终,黄巢亲自走下了场。他没有拿指挥杆,而是拿起了一把小巧的铜尺和一只圆规。
他没有谈论勇气,没有分析士气,只是拿着尺子和圆规,在巨大的沙盘上不停地比划着,嘴里念叨着一些朱温闻所未闻的词汇。
“以‘将军炮’的抛物线顶点为基准,我们可以计算出最大射程覆盖区……将火枪阵地设置在此处高地,可以形成三段式交叉火力网……后勤补给线需要计算最优路径,确保运力损耗低于百分之五……”
黄巢只在沙盘上,插上了代表朱温一半兵力的蓝色小旗。
但就是这些蓝色的小旗,在他的比划和计算下,构成了一个天罗地网。无论朱温的红色小旗从哪个方向突围,都会落入一个由射程、火力和后勤补给线构筑的,充满了数学与物理规律的死亡陷阱之中。
无懈可击!
朱温呆立在巨大的沙盘前,一动不动,宛如一尊石像。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,让他感觉如坠冰窟。
这一刻,他终于彻底明白了。
他与黄巢之间的差距,不是兵力的多寡,不是财富的多寡,甚至不是那些“奇技淫巧”的火器。
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认知鸿沟!
他引以为傲的毕生武勇和兵法战术,在眼前这套被称之为“科学”和“数据”的东西面前,脆弱得就像是孩童随手的涂鸦,可笑,又可悲。
这不是一场战争推演。
这是一场降维打击。
推演结束,整个大殿寂静无声。黄巢脱下工匠短打,换上了一身常服,走到依旧失魂落魄的朱温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那手掌温和而有力。
“朱大哥,”黄巢的声音里,没有胜利者的炫耀,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,“你的勇武,天下无双。若再加上我的算学,这天下,谁还能是我们的敌手?”
他直视着朱温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那个梁王的名号,是让你守着一个正在腐朽、注定要被埋葬的过去。而我,是想邀请你,和我一同去创造一个从未有过的未来。”
“路,你自己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