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条奔腾的铁水长河,像一条来自地狱的伤疤,烙印在格物院的土地上,也烙印在李克用和他麾下所有沙陀勇士的瞳孔里。
热浪扭曲了空气,也扭曲了他们对战争的认知。刀枪剑戟,弓马娴熟,这些他们引以为傲、赖以生存的技艺,在这条不可逾越的烈焰面前,显得如此可笑,如此苍白。
那斥候撕心裂肺的哭喊,如同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这位枭雄紧绷的神经。
太原府!
那是他的根,是河东的魂!
朱温……那个反复无常的老贼,竟然用洛阳作饵,真正要吞下的,是他的整个河东!
“撤——!!”
李克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。他的声音嘶哑,充满了血腥味。这一声令下,不是战术性的转移,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溃败。来时气吞万里如虎,去时却如丧家之犬。他们甚至不敢靠近那条依旧散发着恐怖热量的铁水之河,只能狼狈地从侧翼绕行,仓皇逃窜。
近千名最精锐的“鸦儿军”战士,永远地倒在了这片让他们无法理解的战场上。他们不是死于刀剑,而是死于窒息的浓烟,死于内心的恐惧,死于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、属于“妖术”的世界。
狼狈撤退的军队中,一个恐怖的流言开始疯传,比毒烟的蔓延还要迅速——黄巢,那个反贼头子,根本不是凡人。他能役使鬼神,能召唤天火,能口喷毒雾!
格物院一战,成为了一个神话,或者说,一个诅咒,开始在北方各路藩镇的心头,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。
……
黄巢没有追击。
他站在高炉的操作平台上,俯瞰着下方那条缓缓冷却、由金红转为暗红的铁水之河。胜利的欢呼声响彻云霄,但他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。他的目光越过这片奇迹般的战场,投向了远处刚刚收编的魏博降军营地。
那里,才是他真正的战场。
当黄巢带着一队亲兵踏入降军大营时,扑面而来的不是一支军队应有的肃杀之气,而是一股混杂着汗臭、酒气和懒怠的腐朽味道。
营帐内外,三五成群的士兵正围着赌博,为了几个铜板争得面红耳赤;几个军官模样的壮汉,光着膀子,搂着从附近村里“请”来的民女,放肆地调笑;更多的兵痞则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,眼神涣散,对这位新的主宰没有丝毫敬畏。
这就是大唐最精锐的边军之一,魏博牙兵的底子。一支除了打仗,什么都干的军队。
黄巢的脸色,比脚下正在凝固的钢铁还要冰冷。
他一言不发,只是让亲兵在营地中央竖起了一面巨大的黑色旗帜。
“传我将令,所有魏博军将士,一刻钟内,校场集合!迟到者,斩!”
冰冷的声音传遍大营,那些兵痞们先是愕然,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。但当他们看到黄巢身后那些手持新式火铳、眼神锐利如鹰的禁军时,笑声渐渐消失了。他们从那些年轻士兵的眼中,看到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——信仰。
校场上,数万降兵稀稀拉拉地站着,交头接耳,怨声载道。
黄巢走上高台,背后是那面迎风招展的黑旗。
“从今日起,大齐军中,废除所有旧法,只遵一法!”他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卷成的简易扩音器,传遍了整个校场:“《大G军法十七禁五十四斩》!”
“哗——”
人群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战时掳掠百姓者,斩!”
“临阵脱逃者,斩!”
“聚众赌博者,鞭一百,降为苦役!”
“欺压袍泽者,斩!”
……
一条条律令,如同一记记重锤,狠狠砸在这些骄横惯了的兵痞心上。
“此外,成立随营军事法庭!”黄巢继续宣布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主审官,由格物院的技术官僚,以及军校考核优异的学员担任!任何将领,不得干涉审判!”
此言一出,不光是魏博降将,就连黄巢麾下的一些老将都变了脸色。让一群“臭老九”和“黄毛小子”来审判手握兵权的将领?这简直是闻所未闻!
“最后一条,所有降兵,必须参加为期十天的‘思想革新教育’,学习《大齐公民基础手册》。你们要搞明白,你们为何而战,为谁而战!不是为我黄巢,不是为某个将军,而是为了你们自己,为了你们的家人,为了这天底下所有和你们一样的受苦人!”
黄巢的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了尚让的身上。
“尚让!”
“末将在!”尚让出列,神情复杂。
“你为全军军纪督察,新法推行,由你负责!有违令者,无论亲疏,无论旧功,一律按律处置!你,做得到吗?”
尚让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,但他还是咬着牙,大声应道:“末将,遵命!”
新法如同一场风暴,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。尚让本以为这只是个敲山震虎的姿态,但他很快就发现,自己错得离谱。
第二天,他就遇到了最棘手的问题。
几个和他一同从曹州起兵,一起在刀口上舔过血,甚至在他落魄时分过半个饼的“江湖兄弟”,因为昨夜按捺不住,聚众豪赌,还顺手牵羊,抢了附近村里一户乡民仅剩的几斗米和一只老母鸡,被人赃并获,扭送到了他的面前。
按新军法,战时掳掠百姓,哪怕只是一针一线,主犯当斩!聚众赌博,鞭笞一百,降为苦役营。
“尚大哥!尚将军!”
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此刻跪在地上,涕泪横流,抱着他的大腿哭嚎。“我们错了!我们一时糊涂啊!你看在咱们当年一起扛过刀,一起喝过血的份上,饶了我们这一次吧!”
“是啊,将军!当年在冤句,要不是我们几个兄弟拼死把你从官军的包围圈里拖出来,你早就……”
一声声的“大哥”,一句句的“当年”,像一把把钝刀,在尚让的心里来回切割。他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,想起了一起大块吃肉、大碗喝酒的日子,想起了在无数次血战中,他们为自己挡过的刀剑。
法理不外乎人情。
这是他混迹江湖半辈子,刻在骨子里的信条。这些人是元从旧部,是跟着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天下的兄弟。若是为了几斗米、一只鸡就砍了他们的脑袋,那以后,谁还肯为他卖命?这会寒了所有老兄弟的心!
尚让一咬牙,将人暂时收押,硬着头皮去找黄巢求情。
黄巢的营帐里,没有往日的酒肉豪情,只有一盏明亮的鲸油灯,和堆积如山的文书。
听完尚让的来意和恳求,黄巢没有动怒,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。他只是沉默着,从一堆文书中抽出几张泛黄的麻纸,推到了尚让面前。
“你先看看这个。”
尚让疑惑地拿起麻纸,只看了一眼,瞳孔便猛地一缩。
那是一份份按着血手印的状纸。字迹歪歪扭扭,却充满了血泪。上面详细记录了他的那几个“好兄弟”,是如何在进驻之后,欺男霸女,强取豪夺。其中一份状纸,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写的,控诉他们不仅抢走了全家过冬的口粮,还因为几句口角,活活打断了他儿子的腿。状纸的末尾,老人用血写着:逼死老农王二,求青天大老爷做主!
黄巢的声音,在寂静的营帐里响起,冰冷而平静,不带一丝波澜。
“你有人情,被他们抢走活命粮的百姓,就没有人情吗?”
“你讲你的兄弟义气,谁来对那些被我们承诺要保护的人,讲他们的道义?”
“你说重罚会‘寒了心’,尚让,你告诉我,你是要保住你那几个兄弟的心,还是要保住这天下千千万万百姓的心?”
每一个问题,都像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尚让的胸口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无力,那么自私。
“我……”
“我驳回你的请求。”黄巢打断了他,语气不容置疑,“明天午时三刻,校场行刑。你,亲自监斩,并向全军宣读他们的罪状,以儆效尤。”
尚让失魂落魄地走出营帐,感觉外面的夜风格外刺骨。
第二天,刑场之上,阴风怒号。
尚让面如死灰,站在监斩台上。台下,数万士兵鸦雀无声,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他看着那几个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汉子被压上刑场,他们的眼神里,从哀求,到怨毒,最后只剩下绝望。
“尚让!你这个不念旧情的狗东西!我们当年真是瞎了眼……”
“大哥!大哥救我!我不想死啊——!”
尚让紧紧闭上眼睛,不敢再看。他拿起那份罪状,用颤抖而空洞的声音,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。每一个字,都像是在审判别人,也像是在审判自己。
“时辰到——行刑——!”
随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几个字,手里的令牌重重落下。
噗嗤——!
几颗人头应声滚落,温热的血溅了起来,有几滴甚至飞到了他的脸上。
那滚烫的液体,却让他感觉通体冰寒。
当他看着曾经的兄弟身首异处时,他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与黄巢之间,那份起于草莽、发于微末、炽热如火的信任和情义,仿佛也被这冰冷的军法,被这滚烫的鲜血,彻底斩断了。
眼前的黄巢,已经不再是他当年追随的那个可以同穿一条裤子、豪气干云的“黄大哥”了。
他变成了一架为了某个宏大、正确的目标,可以毫不犹豫地碾碎一切情感、一切人情的,冰冷而精密的机器。
监斩之后,尚让独自一人回到营帐,没有点灯,只是在黑暗中,一碗接一碗地灌着烈酒。酒很辣,却暖不了他那颗已经凉透的心。
营帐的帘子被掀开,一名同样是元从出身的老部将走了进来,默默地从他手中拿过酒坛,为他满上了一碗。
那老将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最终化作一声长叹,声音嘶哑而低沉。
“将军,陛下……是对的。”
尚让身体一震,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。
老将避开了他的目光,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,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和疲惫。
“但,我们……终究不是一路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