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轰——!”
第二声“天雷”如期而至。
如果说第一炮带来的,是撕裂认知的震撼与茫然,那么从第二炮开始,带给洛阳城守军的,便是最纯粹、最原始的恐惧。
那是一种稳定而冷酷的节奏,不疾不徐,如同地府阎罗殿前的催命鼓。每一次呼啸而至的破空声,都像死神的镰刀,高高扬起;而每一次撼天动地的撞击声,便是镰刀的落下,精准地收割着城墙的躯体,以及人心的防线。
定鼎门城楼早已不成形状,化作一堆瓦砾废墟。沉重的石弹开始朝着两侧的城墙延伸,每一次命中,都会在那坚固的墙体上,粗暴地啃噬出一个巨大的豁口。砖石崩裂,尘土飞扬,仿佛有一头看不见的远古巨兽,正在不紧不慢地享用着它的盛宴。
“堵上去!快!把所有沙袋都给我堵上去!”
南城楼上,崔沆双目赤红,状若疯魔。他再也没有了世家门阀的从容与优雅,声嘶力竭地咆哮着,驱使着民夫与士兵冲向那些不断扩大的缺口。
一队队士兵与民夫,扛着沙袋、抱着石块,麻木地冲了上去。然而,他们面对的,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打击。往往是缺口还没填上一半,下一阵尖锐的呼啸便已降临。
“噗!”
又是一发石弹精准命中,血肉与沙袋、木石瞬间被可怕的动能搅碎、混合、抛洒向空中。刚刚还活生生的人,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,就变成了一堵血肉模糊的“新墙”的一部分。这种修补,无异于飞蛾扑火,每一轮齐射,都是一场血腥的献祭。
求生的本能让一些府兵和民夫开始畏缩、后退。
“退后者,斩!”
冰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。崔沆的嫡系,“魏博牙兵”组成的督战队,手持出鞘的横刀,排成了一道冷酷的人墙。一名刚刚转身的民夫,还没跑出两步,就被一刀枭首。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身后同伴的脸上,那温热的触感,却比冬日的寒冰更加刺骨。
残暴的屠刀,将这些可怜人死死地钉在了城墙上。他们唯一的选择,就是在被石弹砸成肉泥,和被自己人砍下脑袋之间,选择一个稍微慢一点的死法。
这种绝望的景象,让那些非嫡系的普通府兵和被裹挟的神策军旧部看得目眦欲裂。他们握着兵器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仇恨的种子,在督战队冰冷的眼神与同袍飞溅的鲜血浇灌下,于沉默中悄然滋长,只待一个时机,便会破土而出。
如果说城墙上的崩溃是物理层面的,那么城内的瓦解,则是从人心开始的。
混乱的街巷中,一些原本如同影子般存在的摩尼教“夜鸦”,悄然浮出水面。他们不再刻意隐藏,而是三五成群地出现在惊恐的市民与溃散的士兵之间,如同真正的乌鸦,散播着死亡的预言。
“听说了吗?那是天罚!崔家在城中屠戮无辜,惹怒了上苍,所以才降下神雷!”一名夜鸦对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市民,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低语,“那定鼎门,就是天帝亲手毁掉的!谁敢帮崔家修墙,就是与天作对,必遭天谴!”
“天罚”之说,如同病毒般迅速扩散。人们看着定鼎门方向那冲天的烟柱,感受着脚下大地的每一次震颤,那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威能,不是天罚又是什么?
而在另一边,另一批夜鸦则精准地找到了那些眼神中充满动摇与怨恨的府兵。
“兄弟,闯王有令,‘天雷’只诛七姓首恶!”夜鸦压低了声音,话语却如尖刀般扎进士兵们的心里,“你我皆是唐军袍泽,只要放下武器,闯王绝不追究,皆为家人!可要是为那些世家门阀陪葬,你想过家中的妻儿老小谁来照顾吗?”
诛首恶,赦从犯。
这简单的六个字,瞬间在这些底层士兵心中,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界线。一边是必死的战场和残暴的督战队,另一边,似乎是一条活路。
更有甚者,一队夜鸦胆大包天,在城墙下方的安全距离,举起了几个用铁皮卷成的古怪圆筒,用尽全身力气,向着城墙上大声呼喊。
“城上的兄弟听着!天罚已至!闯王只诛首恶!放下武器,皆为家人……”
这简陋的铁皮喇叭,将声音汇聚放大,如同魔音贯耳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,敲打着每一个守军脆弱的神经。
就在人心惶惶之际,城中数个方向,突然腾起了新的烟柱!
“走水了!是崔家的粮仓!”
“还有王家的!李家的粮仓也烧起来了!”
恐慌的市民中,立刻爆发出新的流言,这流言比“天罚”更加致命:“世家大族宁可把粮食烧了,也不给我们活路啊!”
对饥饿的恐惧,瞬间压倒了对屠刀的恐惧。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,紧接着,无数双饿得发红的眼睛盯上了那些尚未起火的豪门府邸。小规模的抢粮,迅速演变成了席卷全城的暴动。
洛阳,彻底乱了。
南城门,王重听着远处那一声声地狱般的咆哮,看着城中四起的火光和愈演愈烈的骚乱,他终于彻底明白了“天雷之后”的全部含义。
物理破城,神权打击,阶级分化,断绝生路……一环扣一环,招招致命,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之机。
他的目光转向城墙之上,正看到一队神策军的老兵,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魏博牙兵用刀逼着,推向最危险的缺口。其中一个老兵,不过是动作慢了一些,就被一名牙兵军官一脚踹倒在地,紧接着,浸了水的皮鞭便雨点般落下。
“老东西,敢磨蹭!当老子不敢杀你吗!”军官一边抽打,一边用最污秽的语言辱骂着。
那名老兵,王重认识,是神策军中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卒,为人正直,作战勇猛,曾救过许多同袍的性命。此刻,他却像一条狗一样,在地上翻滚哀嚎。
周围的神策军士兵,个个双拳紧握,怒火在胸中燃烧,却无人敢动。
王重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,在这一刻,被那屈辱的鞭打声,彻底击碎。
他猛地抬起头,胸膛剧烈起伏,眼中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。
凭什么?
凭什么我们要为这些视我等为猪狗的世家门阀卖命?
凭什么保家卫国的袍泽,要被这些只知镇压自己人的恶犬如此羞辱?
“锵——!”
长刀出鞘的声音,在混乱的城头,显得格外清脆。
那名还在施暴的魏博牙兵军官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轻蔑地回过头,正对上王重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。
“怎么?你想造反?”
王重没有回答,他用行动给出了答案。
他一步踏出,手中的横刀化作一道匹练,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愤怒与决绝,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。
那名军官脸上的轻蔑还未散去,一颗大好的头颅便已冲天而起,脖颈中喷出的鲜血,染红了半面城墙。
整个南城门,在这一刻,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持刀而立的王重,看着他身上溅满的温热鲜血。
“弟兄们!”王重举起滴血的长刀,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,那声音盖过了远方的炮火,盖过了城中的喧嚣,“我们是为大唐百姓而战,不是为崔家私奴!反了!”
“反了!!”
一声怒吼,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,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抑的怒火。
“反了!杀了这群魏博狗!”
“跟他们拼了!”
多米诺骨牌,在这一刻轰然倒塌。离王重最近的几名神策军士兵,率先拔出武器,怒吼着扑向了那些惊愕的魏博牙兵。紧接着,是更多的人,更多的刀。
洛阳城内,守军与守军之间,爆发了最血腥的内战。王重率领着哗变的部下,不再理会城外的敌人,而是调转枪口,从背后杀向那些正在镇压百姓、督战同袍的魏博牙兵。
也就在此时,城外,黄巢军的炮火,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。
数十门火炮,仿佛约定好了一般,同时发出了怒吼!
“轰——轰——轰——!”
密集的石弹,组成了一场钢铁的风暴,尽数倾泻在早已不堪重负的定鼎门及两侧城墙之上。
在一阵令人牙酸的、濒临极限的呻吟声中,那段饱受摧残的城墙,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它先是剧烈地颤抖,无数的裂痕如同闪电般蔓延,紧接着,整段城墙轰然倒塌!
烟尘冲天,一个巨大到令人绝望的豁口,彻底洞开在黄巢大军的面前。
城破了。
物理的城墙,与人心的城墙,在同一刻,彻底崩塌。
然而,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城门已破,黄巢却没有立刻下令冲锋。他只是平静地勒住战马,看着城内燃起的处处烽火与血腥厮杀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。
他对身边的书记官赵璋说:
“现在进去,我们会被当成另一伙乱兵。让子弹,再飞一会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