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股自脑海深处炸开的寒意,仿佛凝结了帅帐内的空气。
黄巢握着狼毫笔,僵在原地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“咯咯”的轻响。羊皮地图上,那团刚刚在长安城上浸染开来,象征着无尽野望的墨迹,此刻看来,竟像一个狰狞的嘲讽。
朱温……
这个名字,就像一道刻在历史骨髓里的魔咒。
它不仅仅代表着一个敌人,更代表着一种结局。一种他最不愿看到的,神州陆沉、礼崩乐坏、百姓如刍狗的黑暗结局。
前一刻的万丈豪情,在系统冰冷的警告声中,被冲刷得一干二净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胸中的激荡却并未平息,反而化作了另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坚定的力量。他不是那个只知破坏与冲杀的黄巢,他是带着千年记忆的黄超。他知道这个名字背后,藏着怎样的血腥与诡诈。
历史的惯性,果然强大到令人战栗。
……
岭南的攻略,比预想中还要顺利。高骈授首,朝廷在南方的统治力量瞬间崩塌,三个月的期限未到,整个岭南五管便已尽数归于义军治下。
黄巢没有丝毫停留,在赵璋与李师师的协力下,迅速整合了岭南的财富与人口,将其变成了一个稳固无比的后方大本营。随后,他依计北上,大军势如破竹,沿江而上,直插中原。
如今,他正站在这座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城池——曹州——的城头之上。
这里是他的故乡,也是他最初举起反旗的地方。
北方的风,终究不比南疆的温润,带着一股萧瑟的、铁锈般的味道,刮在脸上,如刀子一般。黄巢裹了裹身上的披风,将目光从城内鳞次栉比的屋舍和来往不息的民众身上移开,投向了远方的地平线。
城内,在他的治理下,早已恢复了秩序。当初那个贩私盐的落魄书生,如今已是天下瞩目的一方霸主。可他心中,却没有半分安逸。
他举起手中一具黄铜打造的单筒望远镜,凑到眼前。
这是法智和阿尔丹那帮工匠,根据他画的草图,耗费了无数精力,用最好的水晶磨制出来的第一具成品。在这个时代,它无异于神器。
镜筒中的视野一阵晃动,随即变得清晰。
灰黄色的原野尽头,一条黑线正在缓缓蠕动、变粗。那是由无数人马汇成的钢铁洪流。烟尘漫天,遮蔽了半个天空,肃杀之气即便隔着数十里,也仿佛能穿透镜片,刺入眼球。
黄巢缓缓调整着焦距,视野不断拉近。
他看到了,在那片黑色的洪流之中,无数旗帜如林,而在所有旗帜的最中央,一面巨大无比的帅旗,正迎风招展。
那旗帜的底色,是如同凝固了的鲜血般的暗红。
旗帜之上,一个硕大无朋的“朱”字,笔画张扬,铁画银钩,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凶悍与霸道。
“朱”……
黄巢的瞳孔,猛地一缩。
来了。
他终究还是来了。
那个踩着黄巢起义军的尸骨,窃取了胜利的果实,最终篡唐立梁,开启了五代十国那段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至暗时刻的枭雄——朱温。
他比历史上更早地被推到了前台,带着朝廷的敕令,顶着“平叛”的大义名分,率领着宣武军的精锐,气势汹汹地杀来了。
“大帅。”
一个沉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尚让不知何时已经走上了城头,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眉头紧锁。
“好重的杀气。看这行军的章法,来者不善,绝对是朝廷的精锐。这面‘朱’字大旗,是何人领军?”
尚让久经战阵,一眼就看出了远处那支军队的与众不同。那不是之前他们遇到的那些望风而逃的官军,而是一支真正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。
黄巢没有立刻回答,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,摩挲着冰凉的黄铜镜身。
他的脸上没有恐惧,没有慌乱,甚至连刚刚那瞬间的惊骇都消失不见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如深渊般的平静。
“宣武军节度使,朱温。”
他轻轻吐出了这个名字。
尚让闻言,脸色微微一变:“朱温?那个据说在淮西之地骁勇善战,被朝廷破格提拔的朱三?”
“就是他。”黄巢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,那面“朱”字大旗,在视野中仿佛化作了一头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。
尚让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悍然的战意:“来得好!我正愁那些官军不堪一击,杀得不过瘾!大帅,末将请为先锋,去会一会这个朱三,看看他究竟有几斤几两!”
对于尚让而言,这只是又一个需要用刀锋去斩断的敌人,或许更强一些,但仅此而已。
可黄巢却明白,这不一样。
这完全不一样。
这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,更是一场历史路线的搏杀。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轻轻按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。隔着几层衣物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,一枚青铜怀表的轮廓。
那块怀表,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唯一物件。时间的指针早已停摆,但每一次触摸它,都像是在提醒他,他从何而来,为何而战。
他不是来重复历史的。
他不是来当另一场农民起义的悲剧主角,最终为朱温这种人做嫁衣的。
他要击败的,不仅仅是眼前的朱温,更是他所代表的那条通往五代十国的,充满了杀戮、背叛与沉沦的历史轨道。
他要亲手,将那段黑暗的历史,彻底扼杀在摇篮里!
“不急。”黄巢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传令下去,全军戒备,闭城不出。”
“闭城不出?”尚让一愣,有些不解,“大帅,我军士气正盛,为何要避而不战?”
黄巢转过头,看了尚一-眼。他的眼神深邃,让这位悍将不由自主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。
“因为我们的对手,不是高骈那样的蠢货。他是一头比狐狸更狡猾,比饿狼更有耐心的野兽。对付野兽,就要用猎人的方法。”
黄巢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他想让我出城与他决战,我偏不。我要让他这蓄满了力气的一拳,狠狠地打在空处。”
“曹州城高墙厚,粮草充足,背后有整个岭南输血。而他,劳师远征,补给线漫长。我们就跟他耗。”
“看谁,先耗死谁。”
尚让虽然不完全明白黄巢的深意,但他对黄巢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。他只知道,大帅这么安排,必有其道理。
“末将遵命!”他抱拳领命,转身大步离去,城头上很快响起了他传令的吼声。
号角声变得急促而短凑,城头上的士卒们开始忙碌起来,一架架守城器械被推到预定位置,金汁、滚木、礌石,源源不断地被运上城墙。
整个曹州城,像一头被惊醒的巨兽,收起了爪牙,躬起了脊背,进入了最森严的戒备状态。
黄巢独自一人,依旧站在风中。
他再次举起了望远镜。
地平线上的那支大军越来越近,已经能用肉眼看到那面招摇的“朱”字大旗了。
他甚至能想象到,此刻的朱温,正骑在马上,用那双豺狼般的眼睛,同样在注视着这座坚城,盘算着如何用最少的代价,将城中的一切撕成碎片,吞入腹中。
黄巢的胸膛中,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涌。
那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宿命相逢的战栗。
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。
更是……一种要将历史踩在脚下,开创全新未来的,无可动摇的决心!
他缓缓放下望远镜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朱温,我等你很久了。”
“这一世,这天下,不再是你的猎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