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州!
当黄巢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地图上那两个字上时,整个帅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。烛火摇曳,将众人脸上那混杂着惊骇、迷茫与不解的表情拉扯得光怪陆离。
“大帅,您要攻打朱温?!”
赵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颤抖,他几乎是本能地喊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。
这算什么?刚用一步匪夷所思的棋,把朱温这头猛虎养肥,转头就要去捅这个马蜂窝?朱温此刻虽是众矢之的,但其麾下兵马骁勇善战,绝非善类。更重要的是,他头上还顶着一顶朝廷的官帽!
尚让往前一步,拱手进言,语气沉重:“大帅,朱温虽是墙头草,反复无常,但他此刻名义上仍是朝廷之将。我们若主动攻打他,岂不正中田令孜下怀?他正好可以此为借口,号令天下所有势力,名正言顺地围攻我们!”
这番话,说出了所有将领的心声。他们不怕打仗,怕的是不明不白地掉进别人挖好的坑里。
黄巢收回手指,环视了一圈他这些面色凝重的核心部下。他没有恼怒,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。他知道,他们的认知,还停留在攻城略地的层面。
“都坐。”
黄巢的声音不大,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他没有走到沙盘前,而是背着手,踱步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。
“今天,我们不谈军事,不谈兵法。”他拿起一支朱笔,却没有在地图上画下任何进攻的箭头,“我们来聊聊人性。”
人性?
众将领面面相觑,满头雾水。大敌当前,火烧眉毛,聊什么人性?
黄巢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,轻笑一声:“田令孜那个老阉宦,以为自己是个顶级的猎人,在北方设下了一个巨大的狼圈,想把所有的狼都引过来,咬死我这头闯进来的猛虎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:“但他忘了,狼与狼之间,也分领地,也讲血统,更会因为一块肉而互相撕咬!”
他的朱笔,在地图上河北三三镇的区域重重画了一个圈。
“这里,是魏博、成德、卢龙。他们的节度使,大多是父死子继,兄终弟及,是盘踞地方上百年的世袭门阀。在他们眼里,自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‘狼王’,血统高贵。”
“他们看不起谁?”黄巢的目光扫过众人,“他们看不起我,也看不起朱温。”
他伸出手指,点了点朱温所在的汴州。
“在那些所谓的旧贵族眼里,我黄巢,还有他朱温,都是一样的。”黄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峭的嘲讽,“我们都是泥腿子。唯一的区别是,他朱温暂时穿上了一双朝廷发的官靴,而我们,还光着脚。”
这番话,粗俗直白,却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众将领心中某个闭塞的角落。他们之中,绝大多数人也都是“泥腿子”出身,对那种来自上等人的鄙夷,感同身受。
黄巢的这番剖析,并非空穴来风。在他的系统面板上,那份关于朱温的“性格侧写报告”清晰地标注着几个关键词:【核心驱动力:生存焦虑、地位渴望】、【性格特质:极度务实、残忍嗜杀、自卑且仇视旧贵族】。
这份报告,让黄巢看透了朱温那副凶狠皮囊下,最真实、最脆弱的内核。
“所以,矛盾的根源不在于谁是反贼,谁是官军。”黄巢的朱笔,从河北三一镇开始,沿着大运河的走向,一路划到了朱温的治所汴州,最后在入海口画了一个叉。
“矛盾的焦点,在这里!”他的笔尖重重一点,“大运河!这是他们的命脉!河北的贵族们,需要靠它来输送江南的财富,维持他们骄奢淫逸的生活。而朱温,这个靠贩卖私盐起家的‘暴发户’,做梦都想将这条黄金水道彻底掌控在自己手里,作为他安身立命的根基!”
“这是不可调和的结构性矛盾。”黄巢丢出了一个众人闻所未闻的词。
“什么是……结构性矛盾?”尚让忍不住问道。
“意思就是,只要他们一个想维持现状,一个想打破现状,那么就算没有我黄巢,他们也早晚会打得头破血流。我,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催化剂而已。”
黄巢扔下朱笔,转身看着众人,脸上浮现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笑容。
“所以,我从没想过去当另一头和他们撕咬的狼。”
“我要当一个园丁。”
园丁?
众人彻底懵了。这个比喻,比之前的“狼圈”更加离奇。
黄巢享受着他们脸上那种“虽然听不懂,但感觉好厉害”的表情,缓缓解释道:“这片中原的园子里,如今盘踞着一群饿狼(河北、沙陀),还有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(朱温)。他们彼此提防,互相忌惮。”
“一个合格的园丁,想要除掉花园里的饿狼,难道要自己扛着锄头下场去跟狼搏斗吗?”
他摇了摇头,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魔鬼般的智慧光芒。
“不。一个聪明的园丁,会给那条最饥饿、最狠毒、也最被饿狼们瞧不起的毒蛇,浇上一点最猛的肥料。让它迅速长大,长出更锋利的毒牙,然后,让它去咬死那些霸占着花园的饿狼!”
“轰!”
这番惊世骇俗的“园丁理论”,像一道惊雷在众将领的脑海中炸开!
他们终于明白了!
大帅根本不是要去攻打朱温,他是要去“帮助”朱温!
这,这是何等天马行空,又是何等阴狠毒辣的计策!这就是变种的“远交近攻”!要“交”的,是那个地理位置上暂时威胁不大,却和自己一样被鄙视的朱温!要“攻”的,是近在咫尺,磨刀霍霍的河北-沙陀联盟!而攻击的方式,竟然是挑动朱温去攻击他们!
“现在,你们明白了吗?”黄巢问道,“我们去汴州,不是去打仗,是去‘施肥’。”
众人齐齐点头,眼神中已经从最初的困惑,转变为狂热的崇拜。他们看向黄巢的目光,就像是在看一尊运筹帷幄、算尽人心的神只。
“那么,”黄巢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,最终,定格在了一个人的身上,“派谁去当这个‘施肥’的使者呢?”
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。这个任务,风险与机遇并存。去见朱温那种杀人如麻的军阀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
黄巢缓缓开口,说出的名字让所有人大跌眼镜。
“赵璋。”
“啊?!”
被点到名字的赵璋,如遭雷击。他刚刚才编撰完《大齐民法典》,满脑子都是条条框框的律法和规矩,怎么也想不到,这种九死一生的外交任务会落到自己头上。
他的脸“唰”的一下就白了,嘴唇哆嗦着,几乎站立不稳。开什么玩笑?让他一个文官,去朱温那个屠夫的军营?朱温可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,一言不合就杀人,自己这把老骨头,怕是还没进汴州城,就得被当成奸细给片了!
“大帅……末将、末将……”赵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末将一介书生,不懂纵横捭阖之术,恐、恐有负大帅重托啊!”
黄巢摆了摆手,示意其他人先行退下。
帅帐之内,只剩下他和面无人色的赵璋。
黄巢亲自倒了一杯温水,递到赵璋面前,语气温和了许多:“赵公,我知道你怕什么。但这次出使,要的就是你这个‘不懂纵横捭阖之术’的书生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,递了过去。
“你此去,记住一点。你代表的,不是反贼黄巢,而是‘奉旨讨逆’的河北道行营大总管。”
赵璋一愣。
黄巢继续道:“你不用跟他谈虚无缥缈的结盟,更不要提什么兄弟情义。你要跟他谈的,只有两样东西——‘规矩’和‘利益’。你是《大齐民法典》的编撰者,全天下,没有人比你更懂‘规矩’。”
赵璋颤抖着手接过锦囊,感觉它重若千斤。
黄巢俯下身,凑到他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说出了那份足以让任何枭雄都无法拒绝的“肥料”。
“你告诉朱温,我黄巢敬佩他是一条好汉。我不送他金银,也不送他兵器。我送他一百名格物院最顶尖的工匠,连同全部图纸,帮他建立自己的军工作坊!”
“嗡!”
赵璋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!
军工作坊!
在这个冷兵器时代,这意味着什么?这意味着源源不断的精良铠甲、锋利兵刃、强劲弓弩!这比送一座金山银山,比送十万兵马,是更致命、更无法抗拒的诱惑!
这是在授人以渔!这是在赠予对方一颗能够无限产出力量的种子!
朱温,能拒绝吗?
赵璋的心,从极致的恐惧,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撼所填满。他终于明白了黄巢的全部意图。
这已经不是计谋了,这是阳谋!堂堂正正地将一份剧毒的“大礼”摆在朱温面前,逼着他吞下去!而一旦他吞下这份大礼,他与河北三镇之间那脆弱的平衡,将瞬间被打破!
“去吧。”黄巢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告诉朱温,新世界的规矩,由我们这些‘泥腿子’来定。”
……
与此同时,赵璋的使团刚刚踏出洛阳城,一路向东。
而在遥远的北方,李克用的帅帐之内,气氛同样凝重。
数名来自河北三镇的使者,正对这位威震北地的沙陀之主俯首行礼。
为首的使者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,他的提议,如同平地惊雷:
“李公!朱温那条疯狗狼子野心,如今又得黄巢之助,势必成为我北方大患!我三镇愿奉李公为盟主,共出兵马粮草,先行南下,一举荡平汴州,灭了朱温这条疯狗!”
使者顿了顿,抛出了一个让李克用都无法不动容的筹码。
“事成之后,富庶的汴州,尽归李公所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