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急报,像一盆冰水,浇熄了舆论战胜利带来的炙热。
黄巢看着那张粗糙的素描,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粝的麻纸边缘摩挲。斥候画得很潦草,但那股从地平线尽头涌来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,却透纸而出。
清君侧,讨画妖!
好一个“讨画妖”!
对方没有像崔沆一样,愚蠢地在“德行”、“法统”上与他辩经,而是抽走了他最核心的武器——“画”,然后反手给了他一个定义——“妖”。
他们学得很快。
黄巢的眼神越过画纸,望向殿外繁华的洛阳城。车水马龙,商贩叫卖,一片欣欣向荣。但这繁华,如沙上之塔,一阵大风就可能吹散。舆论的胜利,百姓的拥护,都只是情绪上的认同。他需要一种更坚固的东西,将这些认同、这些理念,铸成这座沙塔的基石。
他需要一部法典。
一部真正属于新王朝的法典。
“传赵璋。”黄巢的声音很平静,但熟悉他的亲卫都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的雷霆万钧。
赵璋来了。
他是前朝的降官,也是法家名士,骨子里浸透了“以法束民,以律治吏”的信条。接到黄巢的命令,他激动得彻夜难眠,将此视为自己一生抱负的终极舞台。他呕心沥血,将平生所学倾囊而出,终于在半月后,捧着一部厚重的法典初稿,呈送至黄巢面前。
法典以《大齐律》为名,用上好的皮纸装订,字迹工整,条目分明,处处透着一股森严与权威。
黄巢在书房里看了一下午,一言不发。
赵璋站在一旁,从最初的期待,到后来的忐忑,再到此刻的惶恐。他看到黄巢将那部他视若心血的《大齐律》轻轻合上,放在了一边。
“赵公,辛苦了。”黄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为大帅效力,万死不辞!”赵璋躬身道,心中却沉了下去。
“这部律法,很好。”黄巢拿起茶杯,吹了吹热气,“但它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赵璋猛地抬头,满脸错愕:“大帅,此律集历代法家之大成,严法度,明赏罚,足以震慑宵小,安定天下……”
“震慑?”黄巢打断了他,放下茶杯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“我不要震慑,我要的是拥护。”
他没有给赵璋辩解的机会,而是起身,将他引到窗边。
“赵公,你我今日不谈国事,只说几个故事。”
“你且听好。现在,你不是大齐的官员赵璋,你是城西一个叫李四的农民。你家三代人开垦了一亩薄田,官府发的田契就在你怀里揣着。有一天,一个贵族公子路过,说看上你这块地了,要建个马球场。你说不行,这是你的地。他哈哈大笑,叫来家丁把你打了一顿,当着你的面把田契烧了,然后占了你的地。你拖着断腿去报官,你告诉县令,地是你的。贵族公子也到了,他告诉县令,那地是他家的祖产。现在,你是县令,没有田契,一边是衣衫褴褛的泥腿子,一边是衣着光鲜的贵公子。你说,这法,该怎么判?”
赵璋的嘴唇动了动,喉咙有些干涩。按照过去的律法,民告官,无凭无据,先打三十大板。更何况对方是贵族。
黄巢没等他回答,又道:“好,现在你又是城南的王五,一个手艺精湛的工匠。你耗费十年心血,研制出一种新的织布机,效率是过去的三倍。你把图纸看得比命都重。结果你带的徒弟,把图纸偷了,献给了当地的豪强。豪强开了个大织造坊,赚得盆满钵满,反过头来污蔑你是小偷。你悲愤欲绝,拿着你亲手做的第一台织布机去作证,可人家有几十台一模一样的机器,还有几百个工人都‘指证’是你偷了技术。你说,这法,该信谁的?”
“还有,你是洛阳的一个商人,叫钱掌柜。你跟一个大官的亲戚做生意,签了契约,你交了货,他却迟迟不给钱。你去讨要,他当着你的面把契约撕了,还说你敲诈勒索。你去告官,官府说契约已毁,无从查证。你一辈子的积蓄打了水漂,血本无归。你说,这法,是保护谁的?”
一连串的“你”,像一柄柄重锤,狠狠砸在赵璋的心头。
他一生钻研律法,想的都是如何站在君王和朝廷的角度,用律法去管束、去规制、去惩罚。他从未想过,当自己变成那个被管束、被规制的农民、工匠、商人的时候,律法会是何等冰冷而绝望的面孔。
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,脑中那些根深蒂固的条条框框,正在剧烈地动摇。
黄巢坐回椅子上,声音恢复了平静:“所以,赵公,我要的法,根基不是君王的意志,而是天下人心里都认的一个‘理’字。”
“这个‘理’,很简单。”
“第一,物归其主。谁的田,谁的牛,谁的织布机,就是谁的。抢了,偷了,就得还,还得加倍赔偿。这叫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。”
“第二,白纸黑字,大于一切。签了契,按了手印,就得认。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,都得遵守。这叫契约精神。”
“第三,王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。身份,不能成为脱罪的理由。在我这里,官员犯法,罪加一等!因为他们手握权力,知法犯法,为害更甚!”
赵璋浑身剧震,他呆呆地看着黄巢,仿佛在看一个怪物。这些话,每一个字都颠覆了他几十年来的认知,惊世骇俗,离经叛道!可偏偏,他又隐隐觉得,这字字句句之中,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触及过的、更深层次的“王道”,一种真正的“长治久安之道”。
黄巢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,语气缓和下来:“严刑峻法,能让人怕,但不能让人服。崔沆的檄文为何一败涂地?因为他讲的那些大道理,百姓听不懂,也不关心。百姓关心的是什么?是自己碗里的饭,是自己家里的地,是自己出门做生意能不能不被欺负。”
“只有当这部法典,能保护那个叫李四的农民,能为那个叫王五的工匠伸冤,能让那个叫钱掌柜的商人拿回血汗钱……能保护每一个最底层、最普通的人的利益时,他们才会从心底里去拥护这部法典,拥护创造了这部法典的王朝。”
“这,才是我要的,最坚固的基石。”
“轰——”
赵璋的脑海里,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开。他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观,在这一刻彻底崩塌,又在废墟之上,看到了新世界的曙光。
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敬畏。
“臣……明白了!”他的声音带着颤抖,“臣请求大帅,收回《大齐律》初稿!请给臣三个月,臣愿闭门不出,为您,为这天下万民,重修一部法典!”
三个月后,一部崭新的《大齐民法典》送到了黄巢的案头。
没有华丽的装帧,用的是最普通的麻纸,但翻开来,里面的条文却清晰、直白,甚至有些口语化,确保了每一个识字不多的人都能看懂。
法典第一次用明确的条文,界定了私人田产、房产、作坊、货物的所有权。
法典第一次细化了商业合同的种类、签订流程和违约责任,其中一条“商业欺诈三倍赔偿法”,在商贾中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法典还宣布设立独立的审判机构“大理寺”,并明确规定,所有案件审理必须以物证、人证为基础,严禁刑讯逼供。
当这部法典通过《大齐画报》昭告天下时,有人嗤之以鼻,认为这是妇人之仁;有人将信将疑,觉得不过是又一场空谈。
直到半个月后,大理寺受理了第一桩案子。
洛阳布商孙祥,状告勋贵子弟周通,指控其撕毁购布契约,强占了他价值五百贯的蜀锦。
开堂之日,人山人海。
所有人都觉得那孙祥疯了,一个平头百姓,也敢告手握权势的勋贵?
然而,大理寺的法官没有索要被撕毁的契约,而是传唤了当时在场的数名证人,并派人去周府库房,找到了那批印有孙家商号暗记的蜀锦。
证据确凿。
当堂宣判:周通归还五百贯布款,并依据《大齐民法典》“商业欺诈三倍赔偿法”,另行赔偿孙祥一千五百贯。
判决下达的那一刻,整个洛阳城都安静了。
紧接着,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!
那名商人孙祥,当庭泪流满面,朝着大理寺的方向长跪不起。无数被欺压已久的平民、商贾,在这一刻,仿佛看到了照进黑暗深渊的第一缕阳光。
这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律令,这是他们的护身符!
黄巢站在皇宫的高楼上,听着远处传来的欢呼声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地基,终于开始夯实了。
然而,就在此时,一名大理寺的官员神色慌张地冲上高楼,连礼节都忘了。
“大帅!大帅!出事了!大理寺……接到一桩命案,棘手!棘手至极!”
黄巢眉头一挑:“说。”
那官员咽了口唾沫,声音都在发颤:“就在半个时辰前,一名百越营的女战士,在西市与咱们的一名巡逻兵发生了口角……当街,一刀将那名士兵给杀了!”
黄巢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官员急急道:“百越那边说,按照他们的习俗,这是勇士的比斗,生死无怨。可按照咱们刚颁布的《大齐民法典》,这是当街行凶,是死罪!大帅,蝎将军的人已经守在牢外了,咱们自己军中的将士也群情激奋……这案子,怎么判?判了,怕是……盟友要变仇敌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