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复恭的车驾刚刚消失在洛阳城的街角,大殿内那令人作呕的酒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空。
黄巢脸上的醉态早已荡然无存,那双眸子冷得像冰,锐得像刀。
“清场。”
两个字,轻飘飘的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方才还挺着肥肚、满口金银的商行总管阿尔丹,此刻连滚带爬地指挥着侍从撤下酒席。那些唉声叹气的将领们,一个个挺直了腰杆,神情肃穆,站回了各自的位置。
片刻之间,歌舞升平的宴饮之地,变回了杀伐决断的森严大殿。殿中央,一副囊括天下的巨型沙盘,取代了杯盘狼藉。
“传格物院主事,李长庚。”
很快,一个须发半白、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捧着一个木盒,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。他不是武将,也不是文臣,身上穿着朴素的匠人服饰,但殿内所有将领都对他投以敬畏的目光。
“大帅,幸不辱命!第一批成品,已经按照您的要求,赶制出来了!”李长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,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。
盒子里面,没有金光闪闪,也没有珠光宝气,只有一叠整整齐齐的……纸。
不,那不是普通的纸。
黄巢拿起一张,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独特的韧性。那是棉麻混合后,经过上百次捶打、压制才形成的特殊纸张,寻常人想撕开都难。纸上,以一种极为复杂的雕版套印技术,印着层层叠叠的淡青色水纹,中央是黄巢本人的头像,威严而肃穆,栩栩如生。在头像之下,还有一排用特殊墨水书写的、独一无二的编号。
这东西,叫做“大齐宝钞”。
“即刻传令,”黄巢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,清晰而有力,“以洛阳为中心,新建铸币厂,格物院新研制的水力冲压机,昼夜不息,全力印制宝钞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:“再颁新法!即日起,大齐治下,所有军饷、官吏俸禄、政府采买,一律以大齐宝钞支付!任何人不得拒收!”
命令如同一块巨石,砸进了洛阳这潭深水之中。
法令颁布的第三天,整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。
以王、谢、崔、卢等几大世家门阀控制的商号为首,一场无声的战争打响了。他们的米铺、布庄、钱庄门口,都挂上了木牌,上面用墨汁写着刺眼的大字:“本店只收铜钱,宝钞一文不值!”
店铺里的伙计们更是化身说客,对着来往的百姓大声疾呼:“各位乡亲父老,可别被骗了!那黄巢就是个泥腿子,他懂什么?拿几张破纸就想换咱们手里的真金白银?今天收了这纸,明天他跑了,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!”
“就是!铜钱才是硬通货,是老祖宗传下来的!我这儿高价收铜钱,一贯宝钞,我给你换八百文铜钱,怎么样?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!”
恐慌,如同瘟疫一般在民众间蔓延。刚刚领到宝钞军饷的士兵,拿着崭新的纸币,却买不到一斗米;领到俸禄的小吏,揣着一沓宝钞,却换不来一尺布。他们手中的“大齐宝钞”,仿佛真的要变成一堆废纸。
黄巢端坐于皇城的高楼之上,静静地俯瞰着城中愈演愈烈的风波,脸上古井无波。
“大帅,那帮老狐狸快把天都给捅破了!再不出手,军心民心都要动摇了!”新任的财政官吏急得满头大汗。
黄巢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口气,只问了一句:“东海商行的债券,准备好了吗?”
“准备好了!随时可以发售!”
“那就开始吧。”
第二天,洛阳城中所有由黄巢直接控制的钱庄,同时挂出了新的告示。
“凭大齐宝钞,可购买‘东海盐引债券’!年息一分五!保本保息,到期兑付!”
消息一出,整个市场瞬间安静了一瞬。
盐!
这可是官府垄断的硬通货!比粮食还稳!
更要命的是,年息一分五!这是什么概念?意味着一百贯宝钞存进去,一年之后能连本带利拿回一百一十五贯!而把铜钱埋在家里,一千年它也多不出来一个子儿!
那些本来还在犹豫的商人和手里有些余钱的市民,脑子瞬间转了过来。
世家商号的门口,伙计们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“宝钞是废纸”,可已经没什么人听了。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涌向大齐钱庄。
“我买!我这有三百贯宝钞,全买了!”
“别挤!别挤!我先来的!我拿家里的铜钱换宝钞,再买债券行不行?”
“官爷,这债券靠谱吗?真是东海商行的?”
钱庄的管事站在高台上,朗声道:“诸位放心!东海商行乃大帅亲建,船队遍布四海,盈利多少,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!这盐引债券,就是用我们商行未来的收益做担保!只认宝钞,概不收铜!”
人群彻底沸腾了!
囤积铜钱,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贬值。而换成宝钞,买成债券,却能钱生钱!
这笔账,连街边的孩童都会算!
世家门阀构建的铜钱壁垒,被这区区一张债券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。
然而,黄巢知道,这还不够。债券能争取到富裕阶层,但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百姓,年息再高,也不如眼前的一顿饭重要。
他打出了第三张牌,也是最致命的一张。
“传令!以‘军粮储备’和‘抗灾预备’为名,开放官方粮仓!所有粮价,以宝钞标定,价格……比市价低三成!”
如果说盐引债券是投入湖心的一块巨石,那么这条命令,就是一场掀翻整片湖泊的海啸!
当第一个领到宝钞军饷的士兵,用一张面值一贯的宝钞,在官仓真的买到了比黑市米铺多出近一半的粮食时,整个洛阳的底层百姓都疯了。
生存,是压倒一切的刚需!
什么信誉,什么传统,在“能买到更便宜的粮食”这个简单粗暴的真理面前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百姓们拿着官府发的宝钞,潮水般涌向官仓,买走便宜的粮食和盐。他们转头看向那些依旧只收铜钱的世家米铺,眼神已经变了。
那不再是犹豫和恐慌,而是鄙夷和愤怒。
“奸商!囤积居奇,还想骗我们手里的宝钞!”
“就是!官府的粮又多又便宜,傻子才去你们那儿买!”
民心,就像天平,在生存的砝码下,毫不犹豫地倒向了黄巢这一边。
大势已成。
黄巢终于从高楼上站了起来,眼中寒光一闪。
“收网。”
早已整装待发的军队如猛虎下山,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了那几个负隅顽抗的世家府邸。罪名是现成的——“扰乱金融,通敌资匪!”
当府门被撞开,士兵们冲进地窖时,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一箱箱的铜钱堆积如山,在火把的照耀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铜臭味。粮仓里,陈年的米粮已经开始发霉,足够全洛阳百姓吃上三个月!
所有的铜钱、粮食、布匹、财货,全部被贴上封条,充入国库。这些世家大族囤积居奇的财富,一夜之间,成了大齐宝钞最坚实的储备金。
洛阳城内的经济秩序,在短短十几天内,被彻底洗牌。笨重、难以计数的铜钱,逐渐被轻便、信誉度暴涨的宝钞所取代。商业的流转效率提升了数倍不止,而世家门阀几百年来对经济的绝对垄断,第一次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巨大口子。
【叮!经济控制力+20%,世家影响力-15%,民间基础支持率+10%。你成功将“信用”铸造成了武器,无形之手,亦可翻云覆雨!】
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,但黄巢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。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就在此时,一名负责查抄的将领神色凝重地匆匆赶来,他的手里,还拿着一封从王氏家主密室中搜出的信件。
“大帅,您看这个!”
黄巢接过信,展开一看,瞳孔骤然收缩。
那是一封写给“河伯”的密信。信中内容触目惊心,王氏家主不仅在煽动各大商号抵制宝钞,更在信中许诺,只要这位“河伯”能集结手下的水匪,在三天之内,彻底切断从开封到洛阳的漕运,事成之后,将以十万贯铜钱和三百石粮食作为报酬!
洛阳,虽是天下之中,但粮草物资,大半依赖漕运。
断其漕运,无异于扼住咽喉!
黄巢的手指,缓缓抚过信纸上“河伯”两个字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这些盘踞百年的毒蛇,果然不会只用一种毒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