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城外,十里长街,净水泼街,黄土垫道。
自朱雀门向南延伸的大道上,铺就着足以让长安权贵都为之咋舌的鲜红地毯。道路两侧,大齐军士甲胄鲜明,长戟如林,胸前尽皆挂上了喜庆的红绸。数不清的洛阳百姓被这股气氛感染,纷纷涌上街头,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。
如此阵仗,不像是迎接圣旨,倒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君王。
黄巢身着崭新的朝服,亲率赵璋、裴澈等一众新朝文武,静立于城门之外。他的神情肃穆,姿态谦恭,仿佛真的是一位等待君主恩赏的忠臣。
当远方扬起尘土,一队衣着华丽的内侍与禁军出现在地平线上时,为首的那名宦官使者,脸上还挂着一丝轻蔑与傲慢。在他看来,这不过是来给一个反贼头子宣读一份催命符,黄巢要么当场翻脸,要么愁眉苦脸地接旨,无论哪种,他都能回长安领一份大大的赏赐。
可当他看到眼前这十里红毯,以及那几乎要溢出城郭的盛大仪仗时,脸上的傲慢瞬间凝固,化为了一阵深深的错愕。
这黄巢……疯了?
宦官强自镇定,一路行至黄巢面前,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尖利而拖长的声调,从喉咙里挤出诏书的内容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逆贼黄巢,本应千刀万剐,然朕有好生之德,念其尚有尺寸之功……”
诏书的内容刻薄而恶毒,先是痛骂一番,再假惺惺地施以“皇恩”,封黄巢为天平军节度使,令其即刻整军,北上征讨冥顽不灵的河北三镇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扎在在场所有义军将领的心上。赵璋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,裴澈的脸色更是铁青一片。
宦官读罢,得意地卷起诏书,抬起下巴,准备欣赏黄巢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。他等着看那预料之中的暴怒,或是走投无路的绝望。
然而,他什么都没有等到。
只见黄巢缓缓抬起头,双目之中,竟蓄满了晶莹的泪水!
下一刻,他猛地撩起朝服下摆,对着长安的方向,以五体投地的大礼,重重叩首!
“咚!”
那一声额头与地面的闷响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“臣……黄巢……蒙天子浩荡皇恩!”他的声音哽咽,带着剧烈的颤抖,仿佛激动得难以自持,“陛下不弃微臣,委以重任!臣……粉身碎骨,万死不辞!”
说罢,竟伏在地上,肩膀耸动,嚎啕大哭起来。
这一下,别说是宦官使者,就连黄巢身后的一众文武,都集体石化了。
赵璋张大了嘴,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。
裴澈更是满脸呆滞,脑中一片空白。
大帅……这是在干什么?
这演技,若是放到后世,奥斯卡的小金人都得给他连夜快递过来!
宦官使者彻底懵了。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威逼利诱之词,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看着伏地痛哭的黄巢,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同样目瞪口呆的义军将领,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。
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!
黄巢“悲喜交加”地接过了圣旨,如同捧着稀世珍宝。他紧紧握住宦官的手,眼含热泪:“天使远来辛苦,本帅已备下薄酒,请务必赏光!”
当晚,王宫之内,灯火通明,琼浆玉液,歌舞升平。
黄巢为使团举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宴会。黄金铸成的酒杯,南海进献的珍珠,一盘盘菜肴精美得如同艺术品。宴席之间,黄巢更是命人抬上数个大箱子,里面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饼和白花花的银锭,作为给使团的“辛苦钱”。
宦官使者看着那足以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富,笑得合不拢嘴,对黄巢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轻蔑变成了“贤弟”。
酒过三巡,黄巢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。
“天使有所不知啊,”他端着酒杯,满面愁容,“陛下有旨,臣自当遵从。只是这北伐河北三镇,非同小可。兵马、粮草、军械、饷银……千头万绪,皆需准备妥当,方能不负圣恩。”
说罢,他一拍手,一名戴着眼镜,气质斯文的青年被带了上来。
“这位,乃是我大齐新科的算学博士。”黄巢介绍道,“来,为天使算一算,我军此次北伐,所需几何?”
那算学博士手持算盘,噼里啪啦一通操作,口中念念有词:“若要出动主力十五万,征讨河北三镇,按半年计。每日人吃马嚼,需粮草三万石。兵器损耗、甲胄修补、弓箭用度,折合白银每日不下五千两。军士饷银、伤残抚恤、战功赏赐……林林总总,半年之内,至少需要粮草五百万石,白银两百万两!”
一连串庞大到恐怖的数字,从算学博士口中报出。
宦官的酒意,瞬间醒了大半。他虽然贪婪,但也知道这些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。这已经不是一个节度使能承担的了,这简直是要掏空半个国库!
黄巢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副“忠心耿耿又力不从心”的表情,苦笑道:“天使您看,这……这准备工作,实在是繁杂无比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,为陛下拿下河北,大军开拔,恐怕……尚需时日啊。”
宦官心领神会。他收了重金,又被这天文数字吓破了胆,只觉得黄巢这番话无比“务实”。
几天后,一匹快马带着加急的奏报,奔赴长安。
奏报上写着:“黄巢已拜受皇恩,感激涕零,正积极筹备北伐,然军资浩繁,需时日筹措。观其言行,其心已安,其志已夺,不足为虑。”
长安城内,大明宫。
田令孜看着手中的密报,与一旁的门下侍郎崔沆相视一眼,抚掌大笑。
“哈哈哈!此獠,终究不过一介草寇,稍加抚慰,便不知天高地厚!”田令孜满脸得意,“待他在河北与那些骄兵悍将斗个两败俱伤,我们再坐收渔利!”
“恭喜枢密使,”崔沆也笑着拱手,“此阳谋一出,黄巢必死无疑。”
他们以为,自己是棋手。
殊不知,在真正的棋手眼中,他们早已是棋盘上的死子。
……
夜深。
洛阳王宫,议事厅。
送走了使团,这里再无半点喜庆气氛,空气凝重如铁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赵璋、裴澈等一众心腹将领再也按捺不住,齐刷刷跪倒在地。
“大帅!”赵璋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愤,“此乃死路一条啊!河北三t镇是何等虎狼之地?我军若去,必是有去无回!万万不可出兵啊!”
“请大帅收回成命!”众人齐声恳求。
黄巢坐在主位上,脸上不见了白日里的丝毫“激动”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平静。他没有立刻解释,只是挥了挥手。
“把那张图,挂起来。”
亲兵们会意,将墙上原本悬挂的军事地图取下,转而挂上了一副全新的,巨大无比的地图。
众人抬头看去,皆是一愣。
这幅地图上,没有标注任何州府、关隘和军队驻防,取而代?????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各种颜色的标记。那线条,是贯穿大唐东西南北的商路。而那些标记,则是帝国境内所有的官营盐场、铁矿、铜山以及重要的榷场!
这是一副,经济地图!
黄巢缓缓起身,走到地图前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。
他伸出手指,先是指了指地图东北角的河北地区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。
“谁说,我们要去河北?”
一句话,让满堂将领如遭雷击!
不等他们反应,黄巢的手指在地图上猛然下滑,越过中原,重重地敲在了另一片区域——从淮河下游,到入海口的广袤沿海地带!
那里,有着大唐最富庶的盐场群。
“皇帝封我为天平军节度使,何为节度使?节制调度!”黄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,“本帅奉旨北伐,军国大事,粮草先行!我军后勤补给不足,需要就地筹措,这,是不是天经地义!”
赵璋等人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,瞬间明白了什么,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黄巢的目光扫过众人,声音愈发森寒:“而淮南的盐,就是整个大唐的钱袋子!更是田令孜那条老狗中饱私囊的命根子!他让我去河北啃最硬的骨头,我就先把他们赖以过冬的肥肉,全部抢过来!”
他是在利用皇帝的圣旨,赋予自己一个合法的“抢劫”名义!
以北伐筹措军资为名,行掌控盐铁经济之实!
这一手声东击西,釜底抽薪,简直是神来之笔!
所有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震撼与狂喜。原来,这杯毒酒,还能这么喝!
黄巢环视着一张张由死灰转为亢奋的脸,缓缓举起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记住,圣旨,是天下最锋利的武器,也是天下最无用的废纸。唯一的区别只在于,它在谁的手上,又指向了谁!”
话音刚落,他看着地图上淮南的位置,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莫测,仿佛穿透了时空。
“不过,我们真正的目标,并不是那些盐。”
众人又是一愣。
只听黄巢幽幽说道:“而是盐路尽头,停在扬州港里,那支属于清河崔氏,准备出海与新罗、日本进行贸易的……私人舰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