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巢将那张画着高炉草图的绢帛,与截获的密信并排放在桌上。
“‘天火’计划可启,目标洛阳水脉。”
短短十二个字,犹如十二根淬毒的钢针,扎进他的眼底。
“天火”是什么?他心知肚明。是火油,是猛火药。世家门阀这是要一把火烧了他的根基,再一盆污水断绝洛阳的生机。
好狠的手段。
然而,就在他指尖即将碾碎那张绢帛的瞬间,帐外亲兵仓惶来报,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:“大王!城外难民营……还有西大营的伤兵营,出事了!”
一股比间谍泄密更冰冷、更庞大的阴影,悄然笼罩了这座刚刚焕发生机的城市。
战争最残酷的后遗症,并非来自敌人的刀剑,而是来自看不见的敌人。
“时疫”,这个时代对急性肠道传染病的统称,终于在人口密集的难民营中爆发了。腐烂的尸体,污浊的水源,成了滋养瘟疫的温床。一股酸腐与草药混合的绝望气息,从城外飘入城内,仿佛死神的叹息。
军营之中,情况同样糟糕。伤兵们不是死于刀剑创伤,而是死于伤口之后的高热、流脓与腐烂。军中医官只会一遍遍地更换草药,或是跳着大神祈求上天,但死亡的阴影却越发浓重。非战斗减员的人数,已经超过了前线一场中等规模战役的损失。
军事会议上,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。
“大王,末将的弟兄们,不是死在冲锋的路上,是活活烂死在床上的!这算什么事!”一名独眼将军猛地一拍桌子,虎目含泪。
“城外的难民,一天要抬出去上百具尸体,再这么下去,不用唐军打过来,我们自己就先变成一座死城了!”
“请神婆、做法事……都没用!这病邪,太凶了!”
听着众将的哀嚎与束手无策,黄巢的脸色平静如水,但眼神却愈发锐利。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。
“诸位,我这里有一个法子。”他开口,声音不大,却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嘈杂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。
“传李师师。”
片刻后,一袭素衣的李师师走进这间充满了阳刚与铁血气息的议事厅。她仿佛一株清雅的白莲,落入了一片肃杀的丛林,但她的眼神却平静而坚定,没有丝毫畏怯。
在黄巢的授意下,她早已在自己负责的一小片区域,悄悄推行着一套匪夷所思的防疫手段——所有饮水必须煮沸,所有病人必须隔离,所有秽物必须用石灰掩埋消毒。
“诸位将军,”黄巢的声音再次响起,“我提议,即刻成立‘大齐医学院’,由李师师担任首任院长,总领全军防疫、治伤事宜!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!
让一个女人,还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前朝教坊司女子,来管军队的命脉?
不等众将反应过来,黄巢抛出了一个更惊世骇俗的炸弹:“医学院即刻起,优先招募、培养‘女医官’!凡考核通过者,授予正式官阶,发放俸禄,专职负责军中伤员护理和地方防疫!”
“不可!”一名胡子拉碴的开国猛将第一个站了出来,声如洪钟,“大王!自古男女授受不亲,让一群妇人来军营里对着弟兄们的伤口摸来摸去,成何体统!这要是传出去,岂不乱了军心,让天下人耻笑我大齐无人吗?”
“没错!妇人上阵,有违天理!此乃取乱之道啊,大王三思!”
反对之声此起彼伏,这不仅仅是医术之争,更是对千百年来男性权威和伦理纲常的直接挑战。
黄巢没有与他们争辩,只是对李师师点了点头。
李师师会意,转身对门外道:“带上来。”
两名士兵被抬了进来。
整个议事厅瞬间被一股恶臭笼罩。
左边的士兵,大腿上包着厚厚的麻布,上面浸透了黑黄色的脓血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。他面色灰败,嘴唇干裂,正痛苦地呻吟着。
右边的士兵,同样是腿部受伤,但他的伤处被干净的白色麻布包裹,虽然脸色苍白,但精神尚可,呼吸平稳。
李师师走到那名发臭的伤兵面前,解开他腿上的麻布。只见伤口周围红肿溃烂,甚至能看到蠕动的蛆虫。
“此人,以传统金疮药敷治,每日换药,祈福三次。”她平静地陈述事实。
然后,她又走到另一名伤兵前,解开他的包扎。一道缝合整齐的伤口呈现在众人眼前,虽然有些红肿,但伤口本身干净、干燥,正在愈合。
“此人,伤口以烈酒清洗,剔除腐肉,再用沸水煮过的针线缝合,最后用同样煮沸过的麻布包扎。”
她抬起头,目光扫过所有震惊的将军,声音清冷而有力:“过去一月,我所看护的一百名类似伤兵,仅一人因体弱不治而亡。而大营之中,据我所知,十名重伤的弟兄,至少有七人,不是死在敌人手里,而是死在这样的伤口之下。”
数据,是不会骗人的。
那触目惊心的对比,那冰冷无情的数字,像一记记重锤,狠狠砸在每一位将军的心上。他们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哪里看不出这两种处理方式的天壤之别?
议事厅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就在众人犹豫挣扎之际,黄巢站了起来。他一言不发,当着所有人的面,缓缓脱下了象征权力的王袍,露出了结实的臂膀。上面,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。
他拔出腰间的佩刀,递给李师师。
“在我的旧伤旁,再添一道新伤。”
全场倒吸一口凉气!
李师师的手微微一颤,但看到黄巢那不容置疑的眼神,她接过了刀。
银光一闪,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出现在黄巢的手臂上,鲜血瞬间涌出。
在所有将领的注视下,李师师没有丝毫慌乱。她命人取来烈酒、烛火、针线、麻布。
清洗、灼烧消毒、缝合、包扎……她的动作熟练、精准、冷静,仿佛不是在为一位王者处理伤口,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。
当干净的麻布包扎好伤口,黄巢重新穿上王袍,目光如电,扫视着他麾下这群桀骜不驯的悍将。
“从今往后,我黄巢的性命,也愿交到我大齐的女医官手上。”
他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分量。
“谁有异议,先问问自己,你的命,比我的更金贵吗?”
一言既出,万籁俱寂。
所有反对的声音,被这一句话彻底击碎。
命令被强制推行。洛阳城中,一座名为“大齐医学院”的院子很快挂上了牌子。第一批被招募来的学员,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。
她们是战争中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寡妇,是被遣散的前朝宫女,是被战火摧毁了家园的孤女,甚至还有几名自愿还俗的尼姑。
她们一无所有,因而也无所畏惧。对她们而言,这不仅仅是一份活计,更是一份尊严,一个重获新生的机会。她们学习的动力和专注,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。
在黄巢的亲自指导下,李师师开始组织人手编撰全新的教材。他们请最好的画师,以死囚的尸体为蓝本,绘制了前所未有的人体解剖图。黄巢将“细菌”的概念,解释为肉眼不可见的“秽毒”,将消毒、隔离的原理,用最朴素的语言写进了教材。标准化的清创、缝合、包扎、乃至截肢手术流程,被一一制定出来。
当江南的世家大族还在“焚书坑儒”,烧毁一切与他们理念不合的书籍时,黄巢的活字印刷作坊,却在日夜不休地印刷着这些闪烁着理性光辉的新医书。
这,是另一种形式的文明碾压。
一个月后,当初那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老将军孟楷,在一次与唐军的遭遇战中,被一箭射穿了大腿,箭头还带着倒钩,血流如注。
亲兵们手忙脚乱,眼看就要失血过多而亡。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老将军必死无疑时,两名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女医官被急召而来。
她们一个二十出头,一个还不到十八岁。面对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老将军的赫赫威名,她们没有半分退缩。
一人迅速用布带扎紧伤处上游,减缓失血;另一人则冷静地指挥亲兵按住老将军,开始用消过毒的小刀,精准地切开皮肉,寻找血管。
在营帐昏暗的烛光下,一场超越了这个时代认知的外科手术,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。
半个时辰后,满头大汗的两名女医官终于直起了腰。箭头被取出,血管被成功结扎,伤口也被清理缝合完毕。
“将军的命,保住了。”
消息传出,全军振奋!
然而,就在孟楷将军转危为安的那个深夜,他的营帐外突然火光冲天!
“妖女!是那两个妖女施展妖术!”
“她们用妖法迷惑了将军!快烧死她们,不然会给大军带来灾祸的!”
喧嚣声中,熊熊烈火迅速吞噬了整个营帐,那两名刚刚创造了奇迹的女医官,被滚滚浓烟和惊慌失措的人群,困死在了火场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