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裹挟着山间清气扑面而来,真涯子见山道上众多晨练的弟子已陆续醒来,便不再犹豫,其择幽径疾行——并非真涯子生性多疑,实乃师恩如山,他不过是想从其他方面,从侧面了解一下此事的本质究竟如何,故而,他首先想到了般若寺——这个他在潜意识里,早已将其视为归处。
玄色衣袂掠过石阶晨露。在前往山门的途中,尽是陌生面庞,旧日玩伴师兄弟亦不在少数。真涯子无暇一一应酬,仅偶尔与久别师兄弟简短寒暄,便寻得一条幽静偏僻之路,大步迈向山门。
踏出玄极门那高大而庄严肃穆的山门后,真涯子身形一闪,须臾间,晨钟钟恰于云外响起,传入其耳畔。他止住身形,整理衣冠,径直朝那般若寺方向掠去。
九转廊回,曲径蜿蜒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深,隐现于苍松翠柏间。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。万籁俱寂,唯余那钟磬之声。真涯子驻足于慧深方丈门前,指节轻叩慧深方丈的禅房门——师兄在否?真涯子轻声呼唤,仿若故人慈祥面容已现眼前。
正欲再轻叩门扉时,屋内传来茶盏磕碰茶瓷托的清脆声响——显然屋内之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之声惊到了:可是真涯子师兄?这声呼唤,恍若穿过岁月长河,将两颗修行者的心再度相连。
门轴轻响间,慧深方丈已迎至门前。真涯子尚未来得及开口,便见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里跃动着温暖的火光。真涯子不禁拱手行礼道:师兄别来无恙?话音未落便被慧深方丈热切地一把挽住他的手臂:快请进,不必拘礼!
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真涯子微微一怔。两人相携入内,衣袂相触间,仿佛八年光阴从未流逝。待落座后,老方丈竟亲自起身煮茶,宽大的僧袍在晨光中翻飞如蝶,显得格外清瘦。
须臾,禅房内檀香氤氲,真涯子凝视着那道忙碌的身影,心湖泛起一丝波澜。以年岁而论,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方外之友,自八年前初次相遇,他们便以师兄互称。这一声称谓中蕴含着多少心有灵犀的默契——尘世繁文缛节无数,能走入彼此内心的,不过寥寥数人。
茶汤注入盏中的声响唤回真涯子的思绪。师兄近来可好?慧深方丈将青瓷茶盏推至他面前时,袖口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。慧深方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纱,真涯子在接过茶盏时,同时看见对方眼角细纹里藏着未尽的言语。
真涯子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眉目间转瞬即逝的阴翳,捧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:师兄,近来可是寺中有什么为难之事?若有事,但说无妨。茶盏与木桌相触的轻响中,真涯子望进那双浑浊却清明的眼睛。
茶烟氤氲间,杯底茶叶打着旋儿,仿佛都在诉说着这座古刹里不为人知的波澜。慧深方丈的苦笑若隐若现,半晌才叹道:师兄慧眼如炬。只是...他摩挲着指间佛珠,此事涉及宗门内务,实在不便...话音未落,窗外一片银杏叶飘落案头,金灿灿地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真涯子忽然笑了,指尖轻点那片落叶:师兄可记得五年前,也是在这禅房,您当时道一叶可知秋?真涯子继续道:此乃佛门家事,我自然明白。见真涯子轻轻搁下茶盏,釉面映出他坚定的目光,但请记住,般若寺后山那株老梅开得最盛时,我总在。
慧深方丈闻言眉头倏然舒展,却忽然红了眼眶。八年来寥寥数面的情谊,此刻化作茶汤里沉浮的春芽,在沉默中舒展着最醇厚的滋味。
就在那慧深方丈感慨其所语之言外之意时,却见那真涯子已放下手中茶盏,竟然朝着自己深深一揖,眼中盈满着感激,继而对慧深方丈郑重抱拳行礼道:多谢渡岳祖师救若曦于危难在先;更感念方丈师兄及寺内僧众于五年来,在般若寺受到的至诚相待。
今后但有差遣,师兄吩咐一声便是他此刻坦诚相告,绝非妄自尊大,更绝非客套,——自偶得那青铜卦签后,又得映魔照妖双镜护体,他修为大进。如今中州正魔两道,能与之比肩者已屈指可数,于道法上将其碾压者确实寥寥无几。
慧深方丈听闻真涯子如此挂念般若寺,眼中不禁泛起泪光。他长叹道:师兄既要解救困在幻境中的心上人,又背负着业力纠缠,深陷宿命旋涡。竟还记挂着本寺......说罢再度起身施礼,袈裟簌簌作响间,已声音哽咽道:多谢师兄厚爱,只是这份情谊,贫僧......
见慧深欲言又止,似有难言之隐?真涯子敏锐察觉异样,随即主动询问其缘由。二人简略交谈别后境遇,当得知般若寺屡遭神秘人影窥探,甚至有人胆大包天地竟阴潜入寺中藏经阁时,真涯子亦将那玄极门近况告知,唯独隐去了关于对师尊明镜道人的怀疑。
沉吟良久,慧深终于问出心中疑惑:师兄此番回山,可曾发现什么异样?见慧深突然发问,指尖在茶案上留下深深划痕。真涯子喉结微动:不过些风言风语...
此刻真涯子并非存心隐瞒,只是不愿相信恩师会是罪魁祸首。他来般若寺,或许正是想听听不同的声音。当下强自镇定继续道:久别山门,所知皆是传闻,并未察觉明显异常......
慧深起初尚有顾虑,但见真涯子如此坦诚,凝视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般。他正色道:既如此,贫僧便直言了——真涯子见其神色凝重,已知不妙,仍强作平静:师兄但说无妨。
慧深枯瘦的手按住颤抖的膝盖,突然直视真涯子双眼,字字如雷道:既如此,贫僧便做这个恶人。非是贫僧捕风捉影,贵派内奸之说确有其事,而种种迹象表明那玄极门内奸......十有八九…乃是令师所为!
当啷一声,青瓷盏碎在青砖上。尽管早有预感,真涯子闻言仍惊得打翻茶盏,但得道高僧亲口指证,仍如惊雷劈顶。茶渍在衣襟晕开,像极了那年拜师时溅落的拜师茶——这位高僧的金口玉言,岂容他再自欺欺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