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家后的传林,仿佛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。他曾两次重返青丘谷,却见空谷幽幽,只换来晨曦避而不见的回应。他寻遍昔日两人共游之地,每处熟悉的风景都像锋利的刀刃,将他心头剜去一块——那些并肩走过的青石小径,那家对酌过的酒馆,甚至那间短暂栖身两人共枕过的客栈,处处都是蚀骨的思念。
风雨兼程的寻觅让他日渐消瘦,却未击垮他的意志。传林将全部心力投入商海,继而生意版图不断扩大。数度科场折戟后,年近花甲的他终于力竭,放下了对功名执念。三十载光阴流转,晨曦最初的怨怼渐渐消融,终于明白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的深意。
她从赌气到醒悟,开始像传林一样追忆往昔,只是这份思念有着不同的重量——一个是朝朝暮暮的刻骨铭心,对她那份想念日夜不休;一个深藏心底不露分毫,却未必爱得更浅。
这三十年里,晨曦始终在暗处注视着挚爱。狐族的禁忌与人狐殊途的顾虑,让她选择成全。她选择永远缺席。以为放手是爱的最高形式,她天真地以为,成全凤儿才是真爱,却不知这份退让中的成全,让三个人皆坠入苦海。
传林归来后从未展颜,凤儿面对行尸走肉般的丈夫更是心如刀绞。两个明白人维持着可悲的默契,不再争吵,却也将彼此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。
在这场三个人的悲剧里,没有赢家,只有三个被爱灼伤的灵魂。
那些年岁里,两人为这事不知闹过多少回。传林早已记不清了。只因心里始终憋着股怨气——若不是凤儿当初寻死觅活,他与晨曦何至于天各一方?无休止的争吵持续到两人都精疲力竭时,那份恨意竟也在时光长河里悄然消融。
回忆当年有时冷眼相对,有时吵得面红耳赤,不因为那一哭二闹三上吊,会与晨曦达到那山水迢迢路遥遥的境地?日复一日的争吵耗尽的不光只是彼此的气力,至少,传林内心深处始终都那样认为……
后来几十年在没有晨曦的岁月中,传林渐渐懂得了昔年故意气他的晨曦,女人动了真情便是如此……他也终于明白了——那些胡搅蛮缠,那些故意惹他吃醋,令他发狂的那些举动,不过是想试探在他心中的分量。可惜明白得太迟,自那年别后,他们再未相逢。岁月如梭,转眼二十四年已在悄无声息中过去……
九十四岁的传林躺在病榻上,枯瘦的喉咙艰难滚动,已发不出半点声响。那双曾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已浑浊不堪,连转动都万分的艰难。满头银丝早在三十多岁时就因思念成疾而早生华发。这头白发见证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——年少时的意气风发,青年时的锐意进取,商海中几经沉浮,终于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迎来了转机。遥忆往昔于商海浮沉之际,落魄如斯之际,然其却始终笃信:付出必有回报……
功成名就后,霜雪般苍苍白发的他,早已褪去了年轻时的锋芒,学会了韬光养晦。回望落魄岁月,更知涓滴之水汇成江河的艰辛。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身上,早已荣辱不惊。看不到半点得意忘形的影子。可再多的财富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——他多希望这份成功,能来得早些,再早些……只因最该共享这荣光之人,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……
而此刻望着传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艰难地转动着那浑浊的眼眸。
当传林干裂的嘴唇徒劳开合时,凤儿将耳朵贴了上去。含糊不清的呜咽声让她泪如雨下,却强忍着悲痛不敢哭出声。她知道此刻不是哭泣的时候……她凝视着守了一辈子的男人,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。
顺着传林艰难转动的目光,她望向那个从未碰过的书架,那里珍藏着他毕生心血的记录——他亲手写就的点点滴滴,每一页都记载着她们之间的故事,夹着她年轻时的画像。而凤儿却从未翻动过。因为她太懂得他……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那夜,是个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夜。弥留之际的传林,嘴里含糊不清地唤着晨曦的名字时。凤儿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椅,在积灰的柜顶摸到了那个匣子。颤抖着取下那个尘封已久的紫檀木匣,指尖触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案头烛光摇曳,映照着传林多年前醉酒后题写的四字——那右下角传林晨曦这几个字,像刀子般扎进凤儿心里。这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,此刻竟连痛觉都麻木了。
旁边还搁着一幅白衣女子的画像——明眸皓齿,笑靥如花。
木匣最上方《梦都回忆录》的题签格外刺眼。凤儿别过脸去,她太清楚这些字里行间藏着怎样的过往。强忍着不去翻看那些承载着他们往昔的点点滴滴。
丈夫游离的目光不断瞟向书柜顶端,她明白那无声的催促。
当匣盖掀开的瞬间,所有人都愣住了——里面空空如也,只剩一层薄灰。怎么会......凤儿茫然望向奄奄一息的传林,却见丈夫面色灰败,呼吸已如游丝。
就在生命即将消逝的刹那,传林突然回光返照般猛然直起身子。他死死攥住凤儿的手腕,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,此刻传林的声音嘶哑得已不成调:
这辈子...我对不起你...若晨曦来了...别为难她...凤儿泪如雨下,哽咽着不住地点头:我知道...我都知道......
传林颤抖的手指指向空匣:我们之间的、的故事...已付之一炬…让往事...随我...下辈子...还能记.....
话音未落,他忽然瞪大眼睛,晨...曦!这声凄厉的呼唤,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两个字。随着传林的身体重重栽倒,屋内顿时哭嚎震天。
就在生命消逝的刹那,真涯子的魂魄被猛地弹射而出,在混沌中昏死过去。与此同时,远在狐族总堂的白晨曦突然心悸不已,这七十年来,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心慌意乱。掐指一算,白衣女子脸色骤变,当即化作一道白光,泪流满面地奔向太平镇。却终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……
而在某个混沌的虚空里,真涯子的残魂正从高空坠落。他只觉得天旋地转,在漫长的失重后,终于陷入无边黑暗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