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方部,隐匿于北境连绵的赤绝山脉深处。
这里没有霁月宫雕梁画栋的精致,没有四季如春的暖融,只有呼啸的朔风卷着雪沫,拍打着以巨大青石和古老原木筑成的屋舍。
空气里弥漫着松脂、兽皮和一种粗粝的、属于冻土与自由的气息。
两年光阴,在这片被外界视为苦寒绝地的地方,悄然流逝。
山脉腹地,一处人迹罕至的冰谷。
谷中寒风如刀,卷起地上常年不化的坚冰碎屑,发出呜呜的尖啸。
一道高大健硕的身影,正赤着上身,在齐膝深的积雪中,演练着一套古朴而刚猛的拳法。
正是厉战。
与两年前在霁月宫那个沉默寡言、总是微微佝偻着背、试图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杂役判若两人。
他的身形似乎更加魁梧挺拔,原本被粗布杂役服遮掩的肌肉,如今块垒分明,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铁,在冰谷惨淡的天光下,泛着古铜色的光泽。
每一块肌肉的贲张与收缩,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。
他的动作不再有丝毫过去的迟滞与笨拙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流畅与精准。
拳风呼啸,卷动风雪,每一步踏出,都在坚硬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,仿佛巨狼踏过荒原。
“嗬!”
一声低沉的断喝从喉间迸发,厉战一拳轰向面前一块半人高的坚硬冰岩。
没有动用丝毫内力,纯粹是肉身的力量。
只听“嘭”的一声闷响,冰岩表面瞬间裂纹密布,随即哗啦一声,碎裂成无数冰块,四散飞溅。
他收拳而立,胸膛剧烈起伏,口鼻中喷出的白气遇冷凝结成霜,挂在他浓密的眉睫和短硬的胡茬上,让他平添了几分野性与沧桑。
那双曾经总是盛着憨厚、偶尔闪过隐忍痛苦的眼眸,如今深邃如同寒潭,里面燃烧着沉静的火焰,那是目标明确、心无旁骛的坚毅,以及……被深埋的、一旦触及便会灼伤人的痛楚。
两年前,青冥带着重伤濒死、心如死灰的他,穿越千山万水,回到朔方部。
当他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,看到的是青冥那双充满愧疚与激动的眼睛,听到的是关于“朔方王族”、“苍狼血脉”、“血海深仇”的遥远故事。
起初,他是茫然的,甚至带着抗拒。
霁月宫的十年,早已将他属于“厉战”的骄傲与希望磨平,他习惯了卑微,习惯了将那个人的一切奉若神明,哪怕最后换来的是穿心一剑。
那彻骨的寒意,比这北境的万年玄冰更冷。
是青冥,这位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苍狼卫统领,用近乎严苛的方式,将他从自我放逐的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出来。
训练,无休止的训练,近乎残酷的训练。
青冥解开了部分封印他内气的古老禁制,但更多的,是锤炼他的体魄,激发他沉睡的血脉力量。
负巨石攀爬陡峭的冰崖,在湍急刺骨的冰河中逆流搏击,与部族勇士、甚至与驯养的巨狼摔跤格斗……每一天,他都游走在极限的边缘,旧伤未愈,又添新伤。
痛苦是真实的,汗水与血水浸透了朔方的土地。
但也正是在这极致的痛苦中,那些纠缠不休的、关于霁月宫的记忆,关于那个人的一颦一笑,才会被暂时压制下去。
身体的疲惫,抵消了心口的空洞。
青冥看着他,目光复杂,有关爱,有心疼,更有不容置疑的严厉:“少主,你的血脉,是朔方的希望,是王庭复兴的火种。你必须变强,强到足以面对任何敌人,强到……再也没有人能轻易将你践踏,强到能掌控自己的命运!”
“命运……”厉战咀嚼着这两个字,眼中闪过云清辞冰冷绝情的面容。
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。
他不再是为那个人而活的杂役厉战,他是背负着部族命运的朔方遗孤。
这份重量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,却也成了支撑他活下去、不断变强的唯一支柱。
夜深人静时,他独居的石屋内,炭火盆发出噼啪的轻响。
他会盘膝而坐,尝试引导体内那股日渐活跃的灼热气流。
那是属于朔方王族的至阳血脉,曾经被死死封印,如今正一点点苏醒。
最初,只是丹田处一丝微弱的暖意。
随着日复一日的苦练和青冥以秘法引导,这股暖流逐渐壮大,如同解冻的江河,在他宽阔坚韧的经脉中奔腾流淌。
所过之处,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,仿佛沉睡的巨兽正在缓缓睁开眼眸。
他能感觉到,颈后那处自幼便存在的、形似狼头的赤色胎记,在血脉之力涌动时,会隐隐发烫,仿佛与某种古老的力量产生了共鸣。
变化不止于体内。他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,能听到百丈外雪落松枝的微响,能嗅到风中带来的数里外野兽的气息。
他的眼神在黑暗中,会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金芒,属于狼的野性与警惕,正逐渐融入他的本能。
这一天,训练格外残酷。青冥亲自出手,将他逼至冰谷绝境,拳脚相交,毫不容情。
厉战浑身是伤,嘴角溢血,却始终咬紧牙关,以最刚猛的姿态反击。
就在他力竭倒地,又被青冥一脚踢飞,重重撞在冰壁上的瞬间——
“吼——!”
一声并非人类喉舌所能发出的、充满了原始野性与暴烈力量的咆哮,猛地从厉战胸腔中炸开!
仿佛困锁已久的凶兽,终于挣脱了枷锁。
他周身原本古铜色的皮肤,瞬间泛起一层不正常的赤红,如同烧红的烙铁。
磅礴的热浪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,竟将周身的积雪瞬间汽化,露出底下黑色的冻土。
他颈后的狼头胎记,此刻灼热如同岩浆,那赤色仿佛活了过来,狼眸位置甚至隐隐有金芒流转!
一股远比之前强大数倍的力量,如同火山喷发,席卷他的四肢百骸。
重伤的剧痛仿佛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撕裂、破坏、征服一切的狂暴冲动!
青冥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浪逼退数步,脸上非但没有惊怒,反而露出了极度震惊,继而化为狂喜的神色:“血脉……初步觉醒!天佑我朔方!”
厉战站在原地,微微低着头,粗重地喘息着。
赤红的光芒渐渐收敛,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留存了下来。
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拳头,感受着体内那股奔腾不息、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。
这力量,不再是霁月宫中那个属于“杂役”的蛮力。
这是属于“朔方厉战”的、源自血脉深处的荣耀与力量!
他缓缓抬起头,望向冰谷之外,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山峦,投向了遥远的南方。
那个地方,有他十年的卑微,有他刻骨的痴恋。
如今,伤痕犹在,但心境已截然不同。
悔吗?或许曾经有过。
但此刻,充斥他心间的,不再是自怨自艾的痛悔,而是一种冰冷的、如同朔风般的决绝。
云清辞……
那个名字在心头滚过,不再有涟漪,只剩下沉淀后的冰冷与坚硬。
他握紧拳头,骨节发出噼啪的爆响。
两年磨砺,朔风砺骨,狼魄初醒。
过去的厉战已经死在了霁月宫,活下来的,是即将搅动风云的朔方狼裔。
路,还很长。
但方向,已然清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