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山崖下心中豁然开朗后,厉战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
他心中充满了踏实与坚定。
那份深藏于憨直外表下的情感,如同破土的春笋,再也无法抑制,急切地想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方式,笨拙而赤诚地表达出来。
他的目光,愈发贪婪地追随着云清辞的身影。不
再仅仅是敬畏与警惕,更添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怜惜。
他观察着云清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,蹙眉的频率,抿唇的弧度,甚至呼吸的轻重,都成了他解读宫主心绪的密码。
他开始用自己所能想到的、最朴素直接的方式,试图靠近,试图给予。
清晨,云清辞结束调息,睁开眼时,会发现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捧用宽大绿叶小心托着的、沾着晨露的野果。
果子个头饱满,颜色鲜亮,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,是这片山林里能找到的最甜美的品种。
厉战会远远地蹲在一边,假装擦拭石斧,眼角余光却紧张地瞟着这边,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期待,仿佛等待夸奖的大型犬。
云清辞的目光扫过那捧野果,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他伸出两根手指,拈起一颗,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果实的饱满质感,与他记忆中某些模糊的、关于“贡品”的画面重叠。
但他随即面无表情地将果子放回原处,声音冷淡无波:“不必。”
厉战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,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塌,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,默默地将果子收走,自己却舍不得吃,小心地包好放起来。
第二天,他依旧会采来更新鲜的,固执地重复着这无声的示好。
一次途中休息,云清辞倚树闭目养神,束发的玉簪因连日奔波有些松动,一缕墨发垂落颊边。
厉战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
当晚宿营时,他借着篝火的光,找来一块质地细腻的硬木,用粗糙的石片和匕首,极其笨拙地、一点一点地打磨起来。
他没有巧手,更没有审美,全凭一股傻劲和脑海中宫主清冷绝尘的模样,想要雕琢出一支配得上他的发簪。
过程磕磕绊绊,手指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,他也毫不在意,只是用布条胡乱一缠,继续埋头苦干。
几天后,他终于完成了一件……勉强能看出是发簪形状的木棍。
线条歪斜,表面粗糙,甚至还有几处毛刺,唯一可取之处是打磨得异常光滑,握在手中温润不扎手。
他忐忑不安地将这支丑陋的木簪捧到云清辞面前,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,连耳根都烧了起来,结结巴巴地说:“宫主……您……您的簪子好像旧了……小、小人做了个新的……您……您别嫌弃……”
云清辞垂眸,目光落在那支堪称粗劣的木簪上,又扫过厉战手上新增的、尚未愈合的细密伤口,眸底深处,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,但瞬间便恢复了死寂的冰封。
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,只是漠然移开视线,声音比山间的夜风更冷:“本座不缺这些。”
厉战捧着木簪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,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浇头。
他默默地收回手,将木簪紧紧攥在掌心,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光滑的木面,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温暖。
他没有扔掉它,而是小心地藏进了贴身的衣袋里,如同珍藏一件宝物。
除了这些具象的物品,厉战更将那份心意融入了日常的点点滴滴。
云清辞需要清水时,他总会提前将水囊灌满,并用内息稍稍温热;
途径荆棘丛生的路段,他会不顾自己被划得衣衫褴褛,抢先一步用石斧开路,将最平整好走的地方留给云清辞
夜晚守夜,他会将最避风、最干燥的位置让出,自己则蜷缩在风口,用宽阔的后背挡住凛冽的山风。
他的示好是如此笨拙,如此直白,毫无技巧可言,甚至有些可笑。
就像一头不懂得如何表达亲昵的巨兽,只会用最原始的方式,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捧到对方面前,然后眼巴巴地等待着,哪怕得到的永远是冰冷的拒绝或无视。
云清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那捧野果,那支木簪,那些无声的照顾……每一件都像一根细微的羽毛,轻轻搔刮着他冰封的心湖。
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。
这种不求回报、纯粹到近乎愚蠢的付出,与他所熟知的世界运行法则格格不入。
它不像下属的敬畏,不像盟友带着算计的互助,更不像敌人的杀意。
它毫无缘由,毫无逻辑,却带着一种沉重而灼热的温度,让他本能地想要远离,想要摧毁。
他习惯于掌控,习惯于交易,习惯于用冰冷的态度维系安全的距离。
厉战这种赤诚的、不设防的靠近,像阳光试图融化坚冰,让他感到了失控的危险。
他用冰冷的言语刺伤对方,试图重新建立起那堵无形的高墙。
“多事。”
“碍眼。”
“做好你分内的事。”
这些话语,像冰锥一样砸在厉战心上。
每一次,厉战憨厚的脸上都会掠过清晰的受伤和黯然,他会低下头,默默退开,像一只被主人呵斥后委屈的大型犬。
但奇怪的是,他眼中的光芒从未真正熄灭。不过片刻,或是第二天,他又会鼓起勇气,用另一种笨拙的方式,再次尝试靠近。
这种顽强的、近乎固执的赤诚,让云清辞在烦躁之余,竟隐隐生出一丝……无力感。
这日,他们途经一片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山谷。
时值初夏,山谷中姹紫嫣红,蜂飞蝶舞,生机盎然。
厉战看着这片绚烂的花海,再看看走在前方、一身素衣清冷如雪的宫主,心中忽然一动。
他记得很久以前,似乎听老宫人说过,美丽的花能让人心情愉悦。
他趁云清辞驻足观察地形时,偷偷跑到花海深处,精挑细选了半天,终于采了一小束他认为最漂亮、颜色最素雅洁净的白色小花,用柔韧的草茎仔细捆好。他捧着那束带着山野清香的小花,心跳如鼓,再次鼓足勇气,走到云清辞身后。
“宫主……”他声音低如蚊蚋,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期待,将花束递了过去。
云清辞转过身,目光落在那束迎风微颤、娇嫩欲滴的野花上,又抬起,对上厉战那双写满了纯粹讨好和一丝卑微乞求的眸子。
山谷的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,那双总是憨直的眼睛,在阳光下,竟清澈得有些刺眼。
一瞬间,云清辞冰封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一股莫名的、混合着恼怒、抗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,猛地涌上心头。
他厌恶这种不受控的感觉,厌恶这束花所代表的、毫无用处的“心意”,更厌恶厉战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情感。
他猛地抬手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,一把夺过那束野花,看也未看,手臂一挥,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扔出了身旁陡峭的山崖!
白色的花瓣在空中散开,如同破碎的蝶翼,无助地飘落,瞬间消失在深谷的雾气之中。
“无用之物。”云清辞的声音比山巅的积雪更冷,没有丝毫温度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近乎迁怒的狠戾
“别再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烦本座。”
厉战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,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。
他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掌心,又望向深不见底的山谷,仿佛还能看到那些白色花瓣最后飘落的轨迹。
巨大的失落和难堪,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,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,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,默默地退到了更远的角落,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沉默的影子。
云清辞不再看他,转身继续前行,背影挺直孤峭,仿佛刚才那束被丢弃的野花,从未存在过。
只是,无人看见,他垂在袖中的手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仿佛还残留着那束野花茎叶的、微凉而柔软的触感。
山谷的风,依旧吹着,带着野花的芬芳,也带着一丝……无声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