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穴内的时光,在伤痛与短暂的喘息中,显得粘稠而缓慢。
厉战笨拙却细致的照料,如同涓涓细流,无声地浸润着云清辞重伤虚弱的身体,也微妙地侵蚀着他冰封的心防。
这种依赖,让云清辞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与……一丝隐秘的恐慌。
他习惯于掌控一切,习惯于将所有人视为棋子,包括他自己。
可如今,他却不得不仰仗一个他曾经视如草芥的“杂役”的体温和照料来维持生机。
这颠覆了他固有的秩序,动摇了他坚不可摧的壁垒。
更让他心惊的是,他发现自己开始……习惯了。
习惯了醒来时身侧传来的稳定热源,习惯了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纯粹的担忧,甚至习惯了那憨直笑容里不带任何算计的温暖。
这种“习惯”,比玄冥宗的追杀更让他感到威胁。
它像藤蔓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冰封的心脏,试图撬开一丝缝隙。
必须切断。必须重新掌控。
这个念头,在云清辞内力恢复了一成,足以支撑基本行动时,变得无比强烈。
他不能让自己沉溺于这种危险的“温情”之中,不能让自己变得软弱。
厉战是一把双刃剑,他的忠诚或许不假,但他的身世和潜藏的力量,随时可能引来灭顶之灾。将
他带在身边,不仅是累赘,更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。
理性的计算再次占据上风。
情感萌芽的微弱火苗,被强行摁灭在冰冷的理智之水下。
这日傍晚,厉战正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、有镇痛效果的草药敷在云清辞左肩的箭伤上。
他的动作极其轻柔,粗糙的指腹尽量避免直接触碰伤口,全神贯注,仿佛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瓷器。
云清辞闭着眼,感受着草药带来的清凉缓解了部分灼痛,也感受着厉战近在咫尺的、带着药草清苦气息的呼吸。他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打破了洞穴内短暂的宁静。
“厉战。”
厉战手一抖,连忙应道:“小人在!”
他抬起头,看向云清辞,眼中带着惯有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。
云清辞缓缓睁开眼,目光没有落在厉战脸上,而是越过他,望向洞口被藤蔓遮掩的、逐渐暗淡的天光。
他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冷硬,如同刀削斧劈。
“你的伤势,已无大碍。”他陈述道,语气淡漠。
厉战憨憨地点点头,拍了拍胸脯,牵动伤口,疼得他龇了一下牙,又赶紧忍住:“是!宫主放心,小人皮糙肉厚,好得快!能保护宫主了!”
云清辞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
保护?或许吧。
但更多的,是招灾惹祸。
“玄冥宗与宇文霆的追兵,并未远离。”他继续道,声音低沉,“此地,已不安全。”
厉战神色一凛,握紧了拳头:“小人知道!小人一定誓死护卫宫主周全!”
云清辞终于将目光转向他,那目光冰冷、锐利,如同淬了冰的针,直刺人心:“正因如此,我们需要改变策略。”
厉战茫然地看着他,不明所以。
云清辞站起身,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,但挺直的脊梁已重新散发出属于霁月宫主的威压。
指尖点向其中一个方向,那是与黑水涧截然相反的一处区域。
“明日拂晓,你独自一人,朝这个方向走。”
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,仿佛在布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
“沿途,制造痕迹,吸引追兵的注意力。若能遇到小股敌人,不必恋战,且战且退,将他们引向沼泽深处。”
厉战脸上的血色,一点点褪去。他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清辞,嘴唇哆嗦着:“宫主……您……您是要小人……独自引开追兵?”
“不错。”云清辞回答得干脆利落,甚至没有看他震惊的表情,“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。你体型醒目,气息独特(至阳之体),是绝佳的诱饵。由你引开主力,本座方能伺机突围,与影十二等人汇合。”
他说得条理清晰,利弊分明,完全是从大局出发的最优解。
牺牲一个“诱饵”,保全最重要的“主帅”,这本就是他惯常的思维模式。
更何况,这个“诱饵”本身,就带着巨大的风险。
厉战呆立在原地,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。憨厚的脸上先是布满惊愕,随即被巨大的恐慌和……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所取代。
他猛地摇头,声音带着哭腔:“不……不行!宫主!小人不能离开您!小人要保护您!万一……万一您遇到危险怎么办?小人答应过要替您挡刀的!”
云清辞眉头微蹙,对厉战这种情绪化的反应感到不耐。
他冷声道:“这是命令,不是商量。你的命是本座的,该如何用,由本座决定。引开追兵,便是你此刻最大的价值。”
“价值……”厉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,眼眶瞬间红了。
他扑通一声,直挺挺地跪倒在云清辞面前,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他仰起头,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,混合着脸上的污垢,留下狼狈的痕迹。
“宫主!求求您!别赶小人走!”他伸出颤抖的双手,想抓住云清辞的衣摆,却又不敢,只能悬在半空,声音嘶哑地哀求
“小人的命是您的,您要拿去,随时都可以!但求您别让小人离开!小人笨,不会引开追兵,只会给您添乱……可是……可是小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您一个人去冒险啊!”
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,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“分离”二字面前轰然倒塌。
“挡刀……小人还能挡刀……宫主,您让小人跟着您吧,哪怕……哪怕只是替您挡一刀,死了也值!”
看着脚下这个哭得浑身颤抖、卑微乞求的高大身影,听着他语无伦次却字字泣血的哀求,云清辞冰封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那一声声“挡刀”,如同重锤,敲打在他理智的壁垒上。
他清楚地知道,让厉战去做诱饵,生还的几率微乎其微。
玄冥宗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他,一旦发现他落单,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擒杀。
这本质上,就是一场送死的任务。
以往,他不会有丝毫犹豫。
棋子而已,能为大局牺牲,是他们的荣幸。
可是此刻……
眼前浮现的,是厉战浑身是血却死死挡在他身前的背影,是他在剧毒折磨下依旧递来的蜜饯,是他熬红的双眼和小心翼翼包扎伤口的样子……
一种极其陌生的、尖锐的刺痛感,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层层冰封,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
他竟……有些不忍。
这个认知让云清辞感到一阵剧烈的自我厌弃和愤怒。
他怎么能不忍?
这简直是荒谬!是软弱!
“闭嘴!”他厉声喝道,试图用怒火掩盖那瞬间的动摇,“本座行事,何需向你解释?滚起来!”
然而,厉战只是拼命摇头,跪在地上不肯起来,泪水淌了满脸,重复着那句:“小人要替您挡刀……宫主,别赶我走……”
洞穴内,只剩下厉战压抑不住的哽咽声。
云清辞背对着他,胸口微微起伏。
理性的声音在疯狂叫嚣:这是最佳方案!牺牲他,保全自己!
情感的细丝却在顽固地拉扯:或许……还有别的办法?
他看着厉战那因极度恐惧被抛弃而剧烈颤抖的肩膀,那句冰冷的“执行命令”,在舌尖滚了又滚,却最终,未能说出口。
决绝的分离,在第一步,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