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榭当众斥责的风波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涟漪散去后,留下的是死水般的沉寂。
厉战仿佛真的从霁月宫消失了,不是物理上的离开,而是一种存在感的彻底湮灭。
他依旧在那腥臊的马场,拖着未愈的伤体,重复着最肮脏的劳役,但那份曾经如同野火般灼热、即便被践踏也要固执燃烧的气息,彻底黯淡了下去。
他不再有任何情绪的波澜,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,麻木地执行着指令,连最细微的颤抖和喘息都收敛得近乎虚无。
这种绝对的沉寂,并未带给云清辞预期的平静,反而像一种无声的、持续的低压,笼罩在他的灵觉之上。
那傻子不再试图靠近,不再投射任何目光,甚至连痛苦都内敛成了死寂。
他需要一场彻底的终结。
要么让这傻子在绝对的绝望中自行了断,要么……让他以某种“有用”的方式,彻底消失。
前者似乎已然失效,那么,便只剩下后者。
一件几乎必死的任务,一个冠冕堂皇的“戴罪立功”之名,便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。
既能清除这个碍眼的存在,又能物尽其用,榨干最后一丝价值。
这很符合他云清辞一贯的作风。
时机选在了一次例行议事之后。
霁月殿内,烛火通明,几位负责外务和情报的执事刚刚禀报完毕。
议题之一,便是近期在西北边境“黑风峡”一带频繁出现的异常动向。
有零散情报显示,有疑似玄冥宗高手活动的踪迹,且该地近期天地灵气紊乱,时有诡异毒瘴弥漫,派去的两批低级探子皆是一去不回,魂灯熄灭。
黑风峡,地势险恶,终年阴风怒号,峡谷深处更有天然迷阵和绝地,历来是不愿轻易涉足的凶险之地。
如今加上玄冥宗可能的活动,更是成了龙潭虎穴。
显然,需要派出一名足够强韧、且……不那么值得珍惜的棋子前去探明虚实。
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,几位执事面面相觑,无人主动请缨。
这几乎等同于送死的任务,谁也不想接。
云清辞高踞寒玉宝座之上,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,发出规律的、令人心悸的轻响。
他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众人,将他们的犹豫和畏惧尽收眼底,冰封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。
“黑风峡之事,不容有失。”他开口,声音清冷,打破沉寂,“需派一人潜入,探明玄冥宗虚实,绘制峡内地图,尤其是灵气紊乱与毒瘴源头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无意地转向侍立在一旁、如同影子般的影七,问道:“宫中如今,可有合适人选?”
影七垂首,声音平板无波:“回宫主,黑风峡凶险异常,需身手敏捷、耐力惊人且对毒瘴有一定抗性者。符合条件之人……不多。”
他并未直接点名,但意思已然明了。
云清辞微微颔首,仿佛在沉思。
片刻后,他抬起眼,目光投向殿外沉沉夜色,语气平淡地如同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:
“既如此,便让厉战去吧。”
话音落下,殿内几位执事皆是一怔,随即露出恍然之色,甚至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。
是啊,那个被宫主厌弃、命如草芥、却又皮糙肉厚、似乎对阴寒毒物有些抗性的杂役,确实是再“合适”不过的炮灰了。
让他去执行这九死一生的任务,既解决了难题,又清理了门户,一举两得。
唯有影七,垂下的眼眸中,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,但他依旧沉默,未曾出声。
“传他过来。”云清辞命令道,声音没有任何起伏。
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厉战被带到了殿外。
他显然刚从马场被召来,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满泥污和马粪气味、破旧不堪的杂役服。
肋骨骨裂未愈,让他走路的姿势依旧有些僵硬迟缓,脸色在殿内明亮的烛火映照下,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额角那道被马具划破的伤痕结着暗红的痂。
他低垂着头,不敢直视殿内任何人,更不敢看宝座上的身影,只是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殿门外,像一尊蒙尘的石像。
“进来。”云清辞的声音从殿内传出,冰冷而遥远。
厉战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然后才艰难地、一步一步地挪进殿内,在距离宝座数丈远的地方重新跪下,将头深深埋下,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云清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工具。
“厉战,你可知罪?”他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,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。
厉战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僵,沉默了片刻,才用嘶哑干涩的声音回答:“小人……愚钝……不知……身犯何罪……”
他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。
水榭斥责是羞辱,是厌弃,可“罪”从何来?他不懂。
云清辞眼中寒光一闪,语气陡然锐利:“身为宫中人,无能无用,屡屡失仪,便是罪!日前更因你笨拙,险些惊扰贵客,损我霁月宫颜面,更是罪加一等!”
这莫须有的罪名,如同沉重的枷锁,狠狠砸在厉战心上。
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却不敢辩解,只是将头埋得更低,几乎要磕到地面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。
“念在你昔日……尚有几分苦劳,”
云清辞话锋一转,语气稍缓,却更显冷酷,“本座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。”
他目光扫向下方一名执事。
那执事会意,立刻上前,将一枚刻有简易地图的玉简和一块用于紧急传讯的、但效用极其有限的符石,放在了厉战面前的地上。
“西北黑风峡,有玄冥宗余孽活动迹象,灵气异常,毒瘴弥漫。”
云清辞的声音平静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,“你的任务,是潜入峡内,查明敌情,绘制详细地图,找到毒瘴源头。限期……半月。”
命令下达,殿内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都明白,这根本不是一个任务,而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。
黑风峡的凶名,加上玄冥宗,别说半月,能活着进去再出来一刻钟,都是奇迹。
厉战跪在地上,身体僵硬如同化石。
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两件东西,只是死死地盯着冰冷的地面,仿佛要将地面看穿。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,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不是怕死,从跟随宫主的那一天起,他就没想过能善终。
他怕的是……这种毫无意义的、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的死亡方式。
怕的是,直到最后,在宫主眼中,他依旧只是个“碍眼”、“有罪”的废物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烛火噼啪作响,每一秒都如同凌迟。
良久,厉战才极其缓慢地、颤抖着伸出手,捡起了那枚冰冷的玉简和那块粗糙的符石。
他的动作很慢,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。
玉简和符石入手冰凉,那寒意顺着指尖,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脏,冻僵了他的血液。
他紧紧攥着那两件代表着死亡命令的信物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他缓缓地、艰难地抬起了头。
这是自水榭事件后,他第一次,主动地、直视云清辞。
烛光下,他的脸色惨白如纸,眼眶深陷,那双曾经憨直明亮、后来充满痛苦和卑微的眸子,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暗。
但那灰暗深处,却燃着两簇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执拗的火焰,那火焰中,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——有深入骨髓的伤痛,有被彻底抛弃的绝望,有对死亡的恐惧,但更多的……是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破碎的决绝,和一丝……让云清辞心脏骤然一缩的、难以解读的……了然?
他就那样看着云清辞,目光穿透了距离,穿透了冰冷的空气,直直地撞入云清辞冰封的眼底。
没有哀求,没有愤怒,没有怨恨,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沉重的、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之痛的……平静。
那眼神,复杂得让云清辞瞬间心悸!
厉战看了他很久,久到殿内的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冰。
然后,他极其缓慢地、深深地磕了一个头,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小人……领命。”
他的声音嘶哑破碎,却异常平静,平静得令人心慌。
说完,他不再有任何迟疑,握紧手中的符石,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转身,一步一步,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,走向殿外浓重的夜色。
自始至终,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。
那背影,挺直却孤绝,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,又仿佛……斩断了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。
云清辞端坐在宝座上,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中,袖中的手指,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指尖冰凉。
殿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他冰雕玉琢般的侧脸,深不见底的眸中,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,悄然荡开,又迅速归于死寂。
黑风峡的阴风,似乎已经吹到了殿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