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雨中的一夜罚跪,未能让厉战屈服,反而如同淬火的钝铁,在他骨子里烙印下更深的执念。
他被人抬回杂役房时,已高烧不退,浑身滚烫,嘴唇干裂,膝盖肿得无法弯曲,意识模糊中,仍呓语着“宫主……小人知错……别赶我走……”。
医者诊治数日,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,但那份浸入骨髓的寒毒与心伤,却非药石可医。
云清辞知晓这一切。
云清辞面上波澜不惊,批阅文书的手指却偶尔会微微收紧,在纸上留下几不可察的折痕。
他厌恶这种被牵动情绪的感觉,更厌恶厉战这打不死的韧性。
这傻子像一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,用最卑微、最惨烈的方式,挑战着他的耐心和底线。
既然折磨肉身无法让其退缩,那便摧毁他最后的精神依托。
云清辞要的,不是一具行尸走肉,而是让厉战从灵魂深处承认,他的存在,本身就是个错误,他的忠诚,一文不值。
他要的,是彻底的、心甘情愿的……驱逐。
时机选在厉战伤势稍愈,能勉强下地走动之时。
这日午后,云清辞并未在霁月殿处理公务,而是罕见地出现在了宫中那片专门培育珍稀药草的药圃旁。
这里灵气相对充裕,环境清幽,是他偶尔散步静思之地。
他料定,那个如同阴影般的傻子,定会寻来。
果然,不过半盏茶的功夫,药圃边缘的竹林小径上,便出现了厉战蹒跚的身影。
他比之前更瘦削了,脸色苍白,走起路来一条腿明显有些跛,那是跪伤未愈留下的后遗症。
他看到云清辞的背影,脚步猛地顿住,呼吸骤然急促,眼中爆发出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无法抑制的渴慕的光芒。
他不敢靠近,只敢远远地站着,像一尊饱经风霜的石像,贪婪地凝视着那道清冷孤绝的身影,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源。
云清辞没有回头,却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。
那股熟悉的、带着伤后虚弱的灼热气息,如同跗骨之蛆,让他冰封的心泛起阵阵厌烦的涟漪。
他缓缓转身,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,精准地落在厉战身上,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,那眼神,不像在看一个活人,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碍眼的废弃物。
厉战被他看得浑身一颤,下意识地想跪下行礼,却因腿伤动作迟缓,险些摔倒,狼狈地扶住一旁的竹子才稳住身形,脸上瞬间涨红,充满了羞愧和无措。
“看来,是死不了了。”云清辞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,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。
厉战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被那冰冷的目光冻住,发不出声音。
“既然死不了,”云清辞继续道,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,“还赖在这里做什么?”
厉战猛地抬头,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,急声道:“宫主!小人……小人的伤快好了!小人能干活!能挑水!能劈柴!小人……”
“霁月宫,”云清辞打断他,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,“不缺挑水劈柴的废物。”
厉战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云清辞向前踱了一步,逼近他,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要凝结。
“本座记得,隐曜司不是一直想迎回你这‘少主’么?”
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讽,“那里有你的族人,有你朔方部的荣光,有能助你觉醒血脉的传承。何必在此,摇尾乞怜,做一条人人厌弃的丧家之犬?”
“不!小人不是!”厉战猛地摇头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,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
“小人不是丧家之犬!小人是宫主的人!小人的命是宫主的!隐曜司……隐曜司不是小人的家!这里才是!宫主在的地方才是小人的家!”他语无伦次,声音嘶哑破裂,带着绝望的哭腔。
“家?”云清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冰冷的目光扫过厉战那身洗得发白、打满补丁的杂役服,扫过他因劳作和伤痕而粗糙不堪的手,最终落在他因激动而涕泪交加、狼狈不堪的脸上
“你也配提‘家’字?你看看你这副模样,配站在霁月宫的土地上吗?配……出现在本座眼前吗?”
每一个“配”字,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厉战的心上。
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否定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“滚回隐曜司去。”云清辞不再看他,声音淡漠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
“那里,才是你该待的地方。霁月宫,不需要你这种碍眼、无用之物。”
“碍眼……无用之物……”厉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,仿佛听不懂其中的含义,又像是被这两个词彻底击垮。
他愣愣地看着云清辞,眼神空洞,仿佛灵魂已被抽走。
突然,他像是回过神,爆发出凄厉的哭喊,不顾腿伤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地,膝盖撞击青石板的闷响让人牙酸!
“宫主!不要!求求您!别赶小人走!”
他像疯了一样,用尽全身力气,一下又一下地磕头,额头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,鲜血瞬间涌出,染红了他苍白的额头和身下的青石板
“小人错了!小人哪里做得不好,您打!您骂!您杀了小人都行!只求您别赶小人走!”
他磕得那样用力,那样绝望,仿佛要将自己的头颅撞碎在这片他视作“家”的土地上。
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,混合着眼泪和泥土,模样凄惨至极。
他伸出颤抖的、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,想去抓云清辞的衣摆,却又不敢,只能悬在半空,徒劳地抓挠着空气。
“小人对天发誓!小人的命是您的!心也是您的!生是您的人,死是您的鬼!永不背叛!永不离开!宫主!求您了!再看小人一眼!别不要小人……别不要我……”
他哭得撕心裂肺,最后的话语已模糊不清,只剩下最原始、最卑微的乞求。
云清辞背对着他,挺直脊梁,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厉战那绝望的哭喊、那磕头的闷响、那浓重的血腥气,如同无形的浪潮,冲击着他冰封的心防。
他能清晰地“听”到额骨与石板碰撞的声音,能“闻”到那新鲜血液的甜腥气。
心中那股烦躁的火焰,再次升腾!为什么?
为什么这傻子就是不肯认清现实?
为什么非要如此作践自己?
滚回隐曜司做他的少主,不好吗?
为何偏要留在这里,承受这无尽的羞辱和折磨?
这愚蠢的、毫无价值的忠诚,到底是为了什么?!
这纠缠不清的孽障!这甩不脱的麻烦!
杀意,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。
只要抬手,就能让这噪音永远消失。
可是……指尖的内力,再次凝滞。
脑海中闪过厉战高烧中抓住他衣角的样子,闪过他挡在身前宽阔的后背……那丝该死的滞涩感,如同心魔,阴魂不散!
“够了!”云清辞猛地拂袖转身,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冰冷的罡风,将跪在地上的厉战掀得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
他不再看那满脸血污、如同厉鬼般的模样,声音冷得如同万载寒冰,带着一种极致厌弃的疲惫与……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、近乎失控的暴戾:
“你的死活,与本座何干?”
话音落下,他不再有丝毫停留,身影一晃,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竹林深处,只留下满地冰冷的寂静,和那个跪在血泊中、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绝望身影。
厉战维持着跪伏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额头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石板上,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红。
他不再哭喊,不再哀求,只是那么呆呆地跪着,眼神空洞地望着云清辞消失的方向,仿佛化成了一尊失去生命的石像。
唯有那微微颤抖的、沾满血污的手指,透露着他内心尚未完全死去的、巨大的痛苦与绝望。
云清辞……真的不要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