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与灼热交替的深海,每一次挣扎上浮,都被更汹涌的浪潮拍回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,云清辞的意识才如同破损的浮木,艰难地漂回意识的浅滩。
最先恢复的是痛觉。
左肩箭伤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,体内“锁情丝”的余毒虽暂时平息,却留下经脉灼痛、丹田空虚的后遗症,仿佛整个身体被掏空后又粗暴地缝合。
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干渴,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,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灼烧般的刺痛。
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模糊不清,只能隐约分辨出头顶是交错盘结的幽暗树根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、草药苦涩,以及……一股浓郁的血腥味。
他试图移动身体,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,如同被拆散重组,每一寸肌肉都酸软无力。
然而,他立刻察觉到一种异常的“禁锢感”——他的后背,正紧贴着一个温热、坚实且微微起伏的源头。
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量正从接触点传来,驱散着沼泽洞穴特有的阴寒。
是厉战。
这个认知让云清辞瞬间清醒了大半。
他猛地想挣脱,这个依靠一个杂役、尤其还是昏迷中无意识依靠的姿态,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和失控。
可刚一动作,左肩便传来钻心刺痛,让他闷哼一声,动作僵住。
就在这时,他感觉到紧贴着他的那个身躯猛地一颤!
“宫主?!”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、却带着巨大惊喜和慌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。
云清辞艰难地侧过头,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。
那是厉战的眼睛。
原本憨直明亮的眸子,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眼眶深陷,周围是浓重的青黑,显然已许久未眠。
但那双眼睛里,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、纯粹的担忧和紧张,紧紧锁在他的脸上,仿佛他是易碎的琉璃。
距离太近了。
云清辞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厉战干裂起皮的嘴唇,感受到他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、带着药味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。
“您……您醒了?!太好了!您感觉怎么样?还疼不疼?渴不渴?”厉战语无伦次,想伸手碰触云清辞检查,又怕冒犯,粗糙的大手悬在半空,不知所措。
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云清辞还要狼狈,脸色苍白如鬼,胸前胡乱包扎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已变成暗褐色,浑身上下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痂。
云清辞冰封的心湖,被这双充满血丝、写满了毫不掩饰关怀的眼睛刺了一下。
他下意识地想冷斥“滚开”,想推开这令人不适的靠近,想重新树立起高高在上的壁垒。
可他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扫过厉战胸前那狰狞的包扎,扫过他手臂上新增的、草草用布条缠住的划伤,扫过他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和那异常憔悴的脸色。
这个傻子……在自己昏迷的时候,都做了些什么?
他自己明明也重伤濒死……
就在这时,厉战似乎终于反应过来,手忙脚乱地侧过身,从身后摸出一个用大片干净树叶小心翼翼卷成的“水杯”,里面盛着些许清澈的泉水。
他双手捧着,递到云清辞唇边,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,生怕洒出一滴。
“宫主,水……是干净的,小人试过了。”他声音依旧沙哑,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,“您快喝点。”
云清辞看着那递到唇边的清水,喉间的灼烧感更甚。
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,应该维持宫主的威严。
但身体的本能渴求,压倒了一切。
他微微张口,就着厉战的手,小口啜饮起来。泉水甘冽,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刺痛。
厉战看着他喝水,憨厚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、近乎傻气的笑容,仿佛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。
他维持着递水的姿势,一动不动,专注地看着云清辞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喝了几口水,云清辞感觉稍微好受些。
他移开目光,不再看厉战,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体,脱离那令人尴尬的依靠。
“别动!宫主您伤得重!”厉战见状,立刻急了,也顾不上什么尊卑,下意识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大手,轻轻扶住云清辞未受伤的右臂和后背,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、能靠住洞壁的姿势。
他的动作依旧笨拙,甚至有些毛手毛脚,但力度却控制得极好,避开了所有伤处。
云清辞身体一僵,本能地想要挥开那双手。
那双手粗糙、肮脏,带着泥土和血污的气息。可是……那触碰却异常温暖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,与他记忆中任何一次被迫的“解毒”接触都截然不同。
他竟没有立刻发作。
厉战浑然不觉云清辞内心的波澜,见他坐稳,才松了口气。
他又从旁边摸出几颗洗干净的、带着水珠的野果和一小块烤得焦黑的兽肉,献宝似的递过来:“宫主,您饿了吧?吃点东西,才有力气。”
云清辞没有接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:“你出去过?”
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哑,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审问意味。
外面危机四伏,这傻子重伤之下还敢乱跑?
厉战挠了挠头,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:“嗯……小人看您一直不醒,担心……就……就出去找了点水和吃的。没走远,就在附近,很小心……”
他越说声音越小,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云清辞的目光落在他手臂新增的伤口上,那明显是攀爬或穿越荆棘时留下的。
为了这点水和食物,这傻子怕是又冒了不小的风险。
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,如同细小的气泡,在云清辞冰封的心底悄然浮起,又迅速被他压下。
是恼怒,一定是恼怒。
恼怒这蠢货不顾自身安危,万一暴露行踪,会连累自己。
“多事。”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冰冷的字眼,别开脸,不再看厉战那副憨傻又带着点委屈的模样。
厉战却并不气馁,依旧执着地举着食物和水,眼巴巴地看着他。
洞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只有洞外隐约的风声和滴水声。
云清辞闭上眼,试图调息,却发现内力枯竭得厉害,经脉滞涩,一时难以凝聚。
身体的虚弱和疼痛,让他不得不暂时依赖这个他向来轻视的“杂役”提供的生存物资。
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野果,机械地咬了一口。
果肉酸涩,勉强可食。
他又接过那块烤得难以下咽的兽肉,面无表情地咀嚼着。
厉战就蹲在一旁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东西,自己却丝毫没有动那些食物的意思,只是时不时舔舔干裂的嘴唇。
“你自己呢?”云清辞忽然问,声音依旧冷淡。
厉战愣了一下,连忙摆手:“小人……小人不饿!宫主您吃,您身体要紧!”
说着,他还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的腹部,那里因饥饿而发出的轻微鸣响,在寂静的洞穴中却格外清晰。
云清辞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。
他放下吃了一半的兽肉,将剩下的野果推到厉战面前,语气不容置疑:“吃了。”
厉战受宠若惊,连连摇头:“不……不用,宫主……”
“本座命令你吃。”云清辞的声音冷了下去。
厉战这才不敢再推辞,拿起野果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,显然已是饿极。
云清辞看着他吃相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他重新靠回洞壁,闭上眼,不再说话。
身体依旧疼痛虚弱,但饮了水,进了食,那股濒死的绝望感稍稍褪去。
他能感觉到,厉战的视线依旧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,充满了担忧和……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。
这种感觉,让他极其不适,却又无法像往常一样,用冰冷的斥责轻易驱散。
是因为共同经历了生死吗?
是因为这傻子不顾性命的守护吗?
还是因为……此刻极度的虚弱,让他不得不暂时卸下一些伪装?
他不知道。
当云清辞再次因为疲惫和伤痛昏沉沉睡去时,他隐约感觉到,那个温热的身躯,再次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,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洞口吹来的、带着湿气的冷风。
不知过了多久,云清辞再次被伤口的抽痛惊醒。
他睁开眼,发现厉战依旧醒着,正就着洞口微弱的光线,笨拙地撕扯着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,似乎想为他更换肩上洇血的包扎。
看到云清辞醒来,他动作一僵,脸上露出慌乱和歉意:“对……对不起,宫主,吵醒您了……”
云清辞看着他熬得通红的双眼,那里面除了疲惫,只有纯粹的、不掺一丝杂质的关切。
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——诸如“滚开”、“别碰我”、“废物”——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,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最终,他只是重新闭上眼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极其低微、几乎听不见的字:
“……嗯。”
算是默许。
厉战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,连忙更加小心地、屏住呼吸,开始为他处理伤口。
动作依旧笨拙,却带着十二万分的专注和轻柔。
云清辞紧抿着唇,感受着那粗糙布条触碰伤口带来的细微刺痛,以及背后传来的、固执而温暖的支撑。
这一次,他没有推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