峡谷深处的喧嚣被甩在身后,如同退潮般渐渐远去。
浓密的林木重新将两人包裹,只有穿过叶隙的风声和脚下踩断枯枝的轻响,打破山间的寂静。
云清辞走在前方,步伐较之前明显稳健了几分。
厉战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,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,像是背负着无形的重担。
他不敢靠得太近,生怕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和尘土味再惹宫主厌烦,又不敢离得太远,警惕的目光如同最忠诚的獒犬,不断扫视着昏暗的林间,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。
方才黑市中发生的一切,尤其是赵黑蛇那句“尊夫人”和宫主瞬间冰封的眼神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心上。
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,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宫主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火和……屈辱。
这一切,都是因他而起。因为他蠢笨,因为他身份低贱,连累宫主被人那般误解、轻慢。
想到此,厉战把头埋得更低,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换来的那柄精钢长剑冰凉的剑柄,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。
一路无话。
只有压抑的呼吸和沙沙的脚步声。
回到那处临时选定的、更为隐蔽的崖壁裂缝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
残阳如血,将天边染上一抹凄艳的红,映得云清辞侧脸轮廓如同刀削般冷硬。
他率先钻进裂缝,里面空间狭小,仅能容两人勉强转身,但好处是极为隐蔽,入口处有茂密的藤蔓自然垂落,形成一道天然的帘幕。
云清辞将盛有赤炎血芝的玉盘小心翼翼放在一处干燥的石台上,然后径直走到最里面,背对着入口盘膝坐下,开始调息。
他需要尽快平复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有些紊乱的内息,更需要尽快处理这株来之不易的药材。
厉战则自觉地守在入口处,用他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和可能存在的窥探。他抱着剑,席地而坐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洞内一片死寂,只有云清辞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,以及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。
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。
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被群山吞噬,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开来。
厉战摸索着取出火折子,想生火取暖照明,却又犹豫地看向云清辞的背影,怕火光会暴露行踪,也怕惊扰了宫主的调息。
“不必生火。”
就在他犹豫之际,云清辞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,打破了凝滞的空气。
他依旧背对着厉战,仿佛脑后长了眼睛。
厉战手一抖,火折子差点掉落,连忙应道:“是,宫主。”
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良久,云清辞似乎调息完毕,他缓缓转过身。
黑暗中,他的眼眸却亮得惊人,如同寒夜里的孤星,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厉战身上。
“过来。”
简单的两个字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厉战浑身一颤,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身,小心翼翼地靠近,在距离云清辞三步远的地方停下,垂手恭立。
云清辞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,最终落在他腰间那柄新得来的长剑上。
“剑,给我看看。”
厉战不敢怠慢,双手捧着剑,恭敬地递了过去。
云清辞接过剑,指尖拂过冰冷的剑身。剑的质量确实比之前的砍柴斧好了太多,但也仅是凡铁。
他手腕一抖,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寒光。
厉战肌肉瞬间绷紧,却不敢动弹分毫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赵黑蛇,”
云清辞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,却字字如冰珠砸落,“为何独独多看了你几眼?”
厉战茫然抬头,对上云清辞深邃冰冷的眸子,憨厚的脸上写满了不知所措:“小、小人不知……许是……许是小人生得高大,他……他觉得稀奇?”
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。
云清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近乎残酷的弧度:“他说的,‘北边逃难来的那群人’……是怎么回事?”
厉战愣住了,皱着眉头努力回想,黑脸上满是困惑:“北边……逃难?小人……小人是孤儿,从小就在霁月宫外院长大,是吃百家饭、跟着老马夫长大的……不记得什么北边逃难……”
他的记忆里,只有霁月宫外围的杂役院子,那些模糊的、对他或怜悯或厌弃的面孔,还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杂活。
北边?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云清辞凝视着他那双清澈见底、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,那里面只有真实的迷茫,没有半分伪装。
这傻子,似乎真的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。
但赵黑蛇那句话,绝非无的放矢。
那种身处高位、阅人无数的黑市头目,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低贱杂役的相貌感兴趣。
除非……厉战的相貌,真的与某个“北边逃难来的”群体中的某人,有相似之处。
北边……玄冥宗的地盘?
还是……更北边,那片被称为“北冥荒原”的苦寒之地?
那些在十几年前因为战乱或天灾而流离失所的流民?
一个流民遗孤,怎会拥有如此罕见的、连“锁情丝”都能暂时缓解的至阳体质?
又怎会天生神力,甚至体内可能藏着某种强大的封印?
云清辞的心微微沉了下去。
他原本以为厉战只是个有点特殊的、可以随意利用然后丢弃的工具。
但现在看来,这把“刀”的来历,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。
一个身世不明、可能牵扯到北方势力的人,留在身边,是福是祸?
眼下,“锁情丝”的解药才是重中之重,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。
厉战的身世之谜,与眼前的生死危机相比,显得无足轻重。
“罢了。”云清辞收回长剑,随手扔还给厉战,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漠
“或许是他认错了人。你一个低贱杂役,能有什么不清不白的来历。”
他的话如同冰锥,再次刺穿厉战的心。
厉战接住剑,默默低下头,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,涩声道:“是……小人卑贱,不配有什么来历。”
云清辞不再看他,转身拿起那株赤炎血芝,开始仔细检查其药性,思考着如何搭配其他药材,才能最大程度发挥其功效,压制甚至清除体内残余的“锁情丝”之毒。
他的动作专注而优雅,仿佛刚才那段关于身世的对话,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。
然而,在他冷静的表象下,一丝极淡的疑虑已然种下。
厉战,你究竟是谁?
你的身上,还藏着多少秘密?
这些秘密,又会给本座的复仇之路,带来怎样的变数?
眼下,他只能将这些疑虑强行压下。
当务之急,是解毒,是恢复功力,是夺回属于他的一切。
至于这个傻子的身世……待他日重掌大权,再慢慢清算也不迟。
洞外,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。
洞内,云清辞指尖拂过赤炎血芝如火的花瓣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。
而厉战,则抱着剑,蜷缩在入口的阴影里,像一头被遗弃的幼兽,在宫主那句“低贱杂役”的定论中,将刚刚因赵黑蛇的话而产生的一丝微小自我怀疑,彻底碾碎。
他只是一个杂役,宫主的工具。不该有的妄想,都是僭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