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雾被晨风卷着,掠过旧尘山谷的飞檐翘角,将彩台上未熄的宫灯吹得摇曳不定。红毡上的露水还凝着寒意,昨夜郑南衣自爆的血腥味,却像渗进了石缝里,挥之不去。
云衔霜站在听竹院的竹篱旁,指尖掐着一片沾了血渍的花瓣。那是昨日混乱中,她从彩台边缘拾来的。花瓣上的暗红早已干涸,却依旧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腥气。
她抬眼望向山谷中央的那座彩台,此刻那里正围着不少宗门弟子,有人在清扫残垣断木,有人在查验现场痕迹,还有人在低声交谈,神色凝重。阳光刺破云层,落在彩台中央的那块空地上,那里,正是郑南衣自爆的地方,也是沈清寒“殒命”的地方。
昨夜的混乱,像一场荒诞的噩梦,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。
郑南衣的惨叫,毒雾弥漫的窒息感,沈清寒坠台时的那声闷哼,还有柳凝雾转身拭泪时,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冷光。
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,让云衔霜的心头,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巨石。
“云小姐,早膳备好了。”侍女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云衔霜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,转过身,又变回了那个温婉娴静的云家嫡女。她微微颔首:“多谢。”
用过早膳,侍女便来传话,说长老会召集所有参选贵女前往议事殿,新任执刃墨渊有要事宣布。云衔霜心头一动,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。
她换上一身素色襦裙,刻意收敛了周身的气息,随着人流往议事殿走去。沿途的石板路上,还残留着昨日的血痕,被晨露浸润着,透着一股森冷的气息。贵女们一个个面色苍白,脚步匆匆,没人敢多言一句,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。
议事殿内,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。
主位上,墨渊身着玄色锦袍,腰束玉带,手里握着那枚象征执刃之位的青铜令牌。他面容冷峻,眉眼深邃,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。殿两侧的长老席上,坐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,个个面色沉郁,眉头紧锁。
柳凝雾站在墨渊身侧,一身素衣,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白菊,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哀戚,衬得那双杏眼愈发楚楚可怜。
云衔霜随着人群走进殿内,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主位旁的空位——那里,原本是沈莫寒的位置。可今日,那里空空如也。
她的心头,又是一跳。
沈莫寒呢?
是因为丧子之痛,闭门不出?还是……也参与了那场骗局?
“诸位安静。”墨渊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,低沉而有力,像敲在青石上的重锤。
贵女们纷纷敛衽行礼,垂首而立。
墨渊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柳凝雾身上:“柳夫人,你且将昨日大典上的事,再与诸位说一遍。”
柳凝雾应声上前,声音哽咽,带着难以抑制的悲痛:“昨日……昨日选亲大典进行到自由择选环节,那名唤郑南衣的女子,突然向少主邀战。交手之际,她竟掏出淬毒短刃,行刺少主!宗门弟子及时出手,将其制服,谁知……谁知她竟是无锋刺客,身上藏着歹毒的‘半月之蝇’,竟当场自爆!”
她说到此处,已是泣不成声,抬手拭泪时,肩膀还在微微颤抖:“毒雾弥漫之际,少主为了保护旁侧的贵女,不慎被毒刃刺中,坠下台去……待毒雾散尽,少主他……他已经……”
话未说完,她便捂着脸,痛哭失声。
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叹息声,贵女们看向柳凝雾的眼神里,满是同情。
唯有云衔霜,垂着的眼帘微微一颤。
保护贵女?
昨日混乱之际,彩台旁的贵女们早已吓得四散奔逃,沈清寒何须保护?
这说辞,未免太过牵强。
“柳夫人节哀。”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沉声开口,正是昨日弹劾墨渊的雪宫宫主,“此事疑点重重,那郑南衣既为无锋刺客,为何能混入参选队伍?我看,定是宫门之中,出了内奸!”
他的话音刚落,殿内便响起一片附和之声。
“雪长老所言极是!”
“若不是内奸接应,一个刺客,怎敢在我青玄宗的大典上放肆?”
“必须彻查!一定要揪出内奸,为少主报仇!”
云衔霜的心跳,越来越快。
雪长老这是……在借机发难?
果然,墨渊的眉头微微蹙起,目光落在雪长老身上,带着一丝冷意:“雪长老的意思是,我青玄宗的执事,办事不力?”
雪长老抬眸,毫不畏惧地迎上墨渊的目光:“老夫并非此意。只是此事关乎我青玄宗的颜面,若不彻查清楚,如何向天下人交代?如何向死去的少主交代?”
“彻查自然是要彻查的。”墨渊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但在此之前,诸位贵女,需得留在驿馆,配合调查。毕竟,那郑南衣,也是以参选贵女的身份,混入大典的。”
这话一出,殿内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什么?!”
“执刃大人这是怀疑我们?”
“我乃名门闺秀,岂会与刺客为伍?”
一位身着紫衣的贵女,忍不住站了出来,声音尖锐:“执刃大人,我乃幽州节度使的千金,此次前来,是带着家父的书信,诚心求亲的!你将我们软禁在驿馆,是何道理?!”
“软禁?”墨渊挑眉,眼神冷得像冰,“本执刃只是请诸位配合调查,何来软禁一说?若是有人执意要走,本执刃也不阻拦——只是,出了这座山谷,若被无锋刺客盯上,丢了性命,休怪我青玄宗,见死不救。”
这话,软中带硬,堵得众人哑口无言。
是啊,昨日郑南衣自爆,难保无锋没有其他后手。此刻离开青玄宗,无异于自寻死路。
紫衣贵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最终还是悻悻地退了回去。
云衔霜垂着头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墨渊这一手,玩得确实高明。
既堵住了众人的嘴,又名正言顺地将这些贵女留在了山谷里,避免了消息外泄。更重要的是,他借着“彻查”的由头,将权力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里。
“好了。”墨渊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,“今日召集诸位,便是告知此事。诸位且回驿馆等候消息,不得擅自离开,违令者,以刺客同党论处。”
话音落,便有执事上前,引着贵女们离开议事殿。
云衔霜随着人流往外走,脚步刻意放慢了些,落在了人群的最后。她抬眼望向主位上的墨渊,恰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。
那目光,锐利如鹰,仿佛能看穿人心。
云衔霜的心头一紧,连忙低下头,快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。
走出议事殿,阳光刺眼,她却觉得浑身发冷。
刚走到殿外的石阶下,身后便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:“云妹妹,请留步。”
云衔霜转过身,看到上官晚栀正快步向她走来。她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裙,眉眼温婉,只是眼底深处,藏着一丝与这温婉不符的锐利。
“上官姐姐。”云衔霜停下脚步,微微颔首。
上官晚栀走到她身边,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,声音压得极低,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妹妹昨日,受惊了。”
云衔霜的指尖微微一颤,面上却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:“是啊,昨日的场面,实在是太吓人了……我现在想起来,还觉得后怕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”上官晚栀叹了口气,目光扫过四周,见无人注意她们,才继续低声道,“只是妹妹不觉得,此事,有些蹊跷吗?”
云衔霜的心,猛地一跳。
她抬眼看向上官晚栀,见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,便知道,这个女人,也看出了破绽。
“姐姐此话,何意?”云衔霜的声音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。
上官晚栀凑近她的耳边,气息温热:“那郑南衣,死得太蹊跷了。还有沈少主……他的武功,可不弱。”
云衔霜的瞳孔,骤然收缩。
果然,不止她一个人看出了问题。
她没有接话,只是垂着眸,看着脚下的石阶。
上官晚栀见她不语,又笑了笑,声音愈发低沉:“妹妹是个聪明人,有些话,不必说透。如今我们身在虎穴,唯有谨言慎行,方能自保。”
她说着,拍了拍云衔霜的手背,又恢复了那副温婉的模样:“妹妹且回驿馆歇息吧,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说罢,她便转身,袅袅婷婷地离去。
云衔霜站在原地,看着她的背影,久久未动。
虎穴。
上官晚栀用了这个词。
是啊,这座旧尘山谷,如今就是一座虎穴。
沈清寒的假死,柳凝雾的配合,墨渊的步步为营,雪长老的咄咄逼人……还有她和上官晚栀这两枚潜伏的棋子。
所有人都在演戏,所有人都在算计。
而这场戏的幕后导演,究竟是谁?
是沈清寒?还是那个始终未曾露面的沈莫寒?
云衔霜深吸一口气,转身往驿馆走去。
刚走到听竹院的门口,便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厮,正站在院外,手里拿着一个锦盒。
看到云衔霜回来,小厮连忙躬身行礼:“云小姐。”
云衔霜皱眉:“你是何人?”
“小人是柳夫人身边的人。”小厮恭敬地说道,“柳夫人感念昨日大典上,诸位贵女受惊,特意命小人送来些安神汤,给小姐压惊。”
说着,他将手里的锦盒递了过来。
云衔霜的心头,又是一跳。
柳凝雾?
她为何要给自己送安神汤?
是试探?还是拉拢?
她接过锦盒,指尖触碰到锦盒的表面,微凉。她打开锦盒,里面放着一个白玉瓷瓶,瓶身上贴着一张素笺,上面写着“安神汤”三个字。
“替我谢过柳夫人。”云衔霜的声音,依旧温婉。
小厮应声退下。
云衔霜拿着锦盒,走进院子,反手关上了院门。
她走到桌边,将锦盒放在桌上,盯着那个白玉瓷瓶,久久未动。
柳凝雾的安神汤,能喝吗?
她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。
她拿起那个白玉瓷瓶,拔开塞子,一股淡淡的药香,弥漫开来。药香很淡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。
云衔霜的眼神,渐渐变得锐利。
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银簪,伸进瓷瓶里,搅动了几下。
银簪取出时,尖端,竟隐隐泛着一丝乌黑。
云衔霜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果然。
这安神汤,根本不是什么压惊的药,而是……毒。
柳凝雾这是在警告她?还是在试探她?
她将银簪放回发髻,又将瓷瓶的塞子塞好,重新放回锦盒里。她走到窗边,撩起竹帘,望向山谷深处的那座后山祠堂。
云雾缭绕,神秘莫测。
那里,一定藏着这场惊变的真相。
云衔霜的指尖,缓缓握紧。
她知道,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。
半月之蝇的解药还在点竹手里,沈清寒的假死背后藏着惊天阴谋,墨渊的目光如影随形,柳凝雾的毒药近在咫尺。
她就像走在钢丝上,一步踏错,便是万劫不复。
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,落在她的脸上,明明是暖的,她却觉得,一股寒意,从脚底直窜上心头。
这场血溅丹墀的大典惊变,不过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。
而她,这枚身不由己的棋子,想要活下去,就必须在这场风暴里,杀出一条生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