登山绳坠入洞口的瞬间,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沈星河盯着手里的绳结——是他最擅长的双套结,绳尾留着三厘米的冗余,这是父亲教他的安全准则。但此刻,那截冗余的绳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,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另一端啃噬着。
“长度够吗?”赵教授举着手电照向洞口,光柱在黑暗中被吞噬,“从墓室地面到暗河,保守估计有十五米。”
沈星河扯了扯绳索,反馈回来的拉力很稳定。他低头看了眼手腕,昨晚在时间迷宫里被划伤的地方,此刻正浮现出淡红色的印记,形状像个简化的玛雅太阳历。
“我先下去。”他把工兵铲别在腰间,膝盖顶住洞口边缘,“三分钟后没动静,就拉绳。”
下降到第七米时,空气突然变得潮湿刺骨。手电光扫过洞壁,发现这里的岩石不是玛雅神庙常见的石灰岩,而是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石材,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,像是被某种带爪的生物长期攀爬过。
“沈队,听到了吗?”对讲机里传来小李的声音,带着明显的颤抖,“下面有歌声。”
沈星河屏住呼吸。确实有声音,不是歌声,更像是无数根琴弦同时被拨动,频率低得几乎要震碎耳膜。他用手电照向下方,光柱尽头出现一片晃动的幽蓝——是水面反射的光。
“还有三米。”他调整呼吸,突然注意到绳索上的刻度。出发前标记的“10米”记号,此刻竟变成了“0”,而下方明明还有至少五米的距离。
当脚尖触到水面的瞬间,琴弦声戛然而止。
暗河的水冰冷刺骨,沈星河用手电扫过四周,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狭窄的石滩上,身后是垂直的洞壁,面前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暗水道。水面平静得像块黑曜石,连涟漪都没有,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——只是倒影的脖子上,挂着他从未戴过的青铜项链,吊坠是只衔蛇的猫头鹰。
“绳子怎么了?”对讲机里的声音突然失真,“沈队?绳子……绳子自己在往下走!”
沈星河猛地回头,发现登山绳正以匀速沉入水中,水面却没有任何波动,仿佛被无形的嘴吞咽着。他立刻伸手去抓,指尖只碰到一截冰冷的绳头,上面的安全扣已经消失了,断口处光滑得像被高温熔过。
“我没事。”他对着对讲机喊道,“你们在上面等着,别下来!”
回应他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声。
手电光突然开始闪烁,光束扫过水面时,沈星河看到了奇怪的东西——水底沉着无数具“尸体”,都穿着和他一样的冲锋衣,背对着他浮在水中。其中一具的背包上挂着个熟悉的平安符,正是他之前在时间迷宫里看到的那只。
“第几个?”他低声问自己,手指摸向腰间的工兵铲。
水面突然炸开,一具“尸体”翻了过来,脸上的皮肤剥落大半,露出森白的颅骨。但沈星河还是认出了他——那是十年后的自己,左额角有块月牙形的疤痕,那是他去年在沙漠考古时被落石砸中的位置。
“13。”颅骨的嘴没动,声音却直接钻进他的脑海,和他自己的声线完全一致,“这是第13次循环。”
沈星河挥起工兵铲劈向水面,水花溅起的瞬间,所有“尸体”都消失了。水面重新变得平静,倒映出他此刻的脸——左额角光洁一片,没有疤痕。
石滩尽头传来水流撞击的声音。他举着手电走过去,发现那里有个天然形成的溶洞,洞口挂着钟乳石,形状像极了玛雅神庙里的玉米神像。溶洞深处隐约有火光,还夹杂着凿石头的声音。
“有人吗?”沈星河放轻脚步,工兵铲握得更紧了。
凿石声停了。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溶洞里走出来,手里拿着把生锈的地质锤,正在敲击一块嵌在岩壁上的石碑。火光勾勒出他的轮廓,沈星河的心脏骤然停跳——那是老教授,但看起来至少有九十岁,头发全白了,背驼得像座小山。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老人缓缓回头,眼睛浑浊却带着笑意,“第13次,比上次快了三天。”
沈星河看着他手里的地质锤,锤头的磨损痕迹和赵教授现在用的那把完全一样。“您……”
“别叫我教授。”老人咳嗽着转过身,指向石碑,“看看这个,你认得的。”
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玛雅数字,排列成螺旋状,中心位置却刻着阿拉伯数字:2012.12.21。下面还有一行小字,是用红漆写的简体中文:“第5次修正失败”。
“2012年不是世界末日,是校准点。”老人用地质锤敲了敲石碑,“玛雅人早就发现时间会‘偏移’,每过一段时间,就需要用‘钥匙’把它拧回正轨。”
沈星河突然想起那两半青铜钥匙,还有玉佩中心的凹槽。“钥匙……是用来校准时间的?”
“不全是。”老人笑了笑,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,“也是开门的。打开‘修正者’的门。”
他指向溶洞深处。沈星河这才注意到,那里的岩壁上有个拱形的石门,门楣上刻着和玉佩上一样的螺旋纹,中央嵌着个钥匙形状的凹槽。门的两侧各站着一尊石像,穿着现代的冲锋衣,手里却举着玛雅祭司的权杖。
“修正者是什么?”
“是我们。”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,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,背也挺直了,“是每个进入这里的人。你以为时间迷宫里的‘倒影’是幻觉?那是前几次循环里失败的修正者,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了。”
沈星河看着“老人”变成赵教授现在的模样,甚至连眼镜片上的划痕都分毫不差。“您是说,您已经循环12次了?”
“不,是‘我们’。”赵教授指了指石碑上的数字,“每次失败,时间就会倒回你进入神庙的那天早上。但有代价——每次循环,都会有一个人永远留在缝隙里。”
他突然扯下自己的手套,手腕上有一圈深褐色的印记,比沈星河手腕上的太阳历清晰得多。“这是循环标记,次数越多,颜色越深。等它变成黑色,你就会成为新的‘石像’,永远守在这里。”
手电光突然照到溶洞角落。那里堆着十几个背包,都是考古队的装备。沈星河认出了其中一个——是三年前在雨林失踪的老陈的背包,当时救援队找了三个月都没找到。
“他是第7个。”赵教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语气平静得可怕,“为了保护石碑,被自己的‘倒影’拖进了时间缝隙。”
水面突然再次沸腾,那些穿着冲锋衣的“尸体”又浮了上来,这次是面对着他。沈星河数了数,正好十二个。其中一个没有脸,脖子上挂着那只猫头鹰项链。
“该做选择了。”赵教授把地质锤递给沈星河,“要么用钥匙打开石门,启动修正程序。但成功率只有13分之一,失败的话,你会变成第十三个‘尸体’。”
他顿了顿,指向溶洞外的暗河:“要么现在就跳进水里,顺着暗河能回到神庙入口。但时间会继续偏移,不出十年,这里的时间乱流就会扩散到外面,到时候……”
“外面会怎么样?”
“你见过玉佩上的城市剪影吗?”赵教授笑了笑,“那不是预言,是前几次失败后看到的‘未来’——时间乱流会让过去、现在、未来叠加在一起。你可能早上醒来,发现床边站着自己八十岁的孙子,或者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在敲门。”
沈星河的手电光扫过石门上的凹槽,突然发现那里残留着青铜的碎屑——和他背包里的钥匙碎片完全吻合。“您试过?”
“三次。”赵教授的眼神黯淡下来,“第一次钥匙断了,第二次石门没开,第三次……我看到了我女儿。她才五岁,举着我的照片问我为什么不回家。”
水面的“尸体”开始晃动,离石滩越来越近。那个没有脸的“尸体”脖子上的项链,吊坠眼睛亮起红光,和石碑上的2012年数字重合。
沈星河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。老人是在考古现场突发心梗去世的,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块没清理干净的玛雅陶片。当时沈星河正在国外进修,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
“如果修正成功呢?”他握紧了工兵铲,“时间会回到正轨?那些消失的人能回来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赵教授摇摇头,“玛雅文献里只说‘修正即重置’,没说会重置到什么时候。也许是你进入神庙的那天,也许是五百年前。”
手电突然彻底熄灭,溶洞里只剩下石碑旁的火光。沈星河感到手腕上的太阳历印记在发烫,像有烙铁在烫他的皮肤。
“听!”赵教授突然指向石门,“它在叫你。”
石门上传来低沉的嗡鸣,螺旋纹里渗出金色的光,和玉佩上的金沙一模一样。凹槽里的青铜碎屑开始蠕动,慢慢拼合成钥匙的形状。
水面的“尸体”已经爬上了石滩,离他们只有三米远。那个没有脸的“尸体”伸出手,手里握着半片青铜钥匙——和沈星河内袋里剩下的那半片完全吻合。
“13是玛雅人的神圣数字。”赵教授的声音在火光中忽远忽近,“也是终结数字。”
沈星河掏出内袋里的半片钥匙,断口处的铜绿新鲜得像刚长出来的。他想起时间迷宫里的钟摆,想起主墓室里倒流的金沙,想起自己手表上逆时针转动的指针。
“我爸爸说过,考古不是挖宝。”他突然笑了笑,把钥匙碎片拼在石门的凹槽上,“是为了搞明白我们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。”
钥匙嵌入凹槽的瞬间,整座溶洞开始剧烈震动。石碑上的数字像活过来一样,顺着螺旋纹流动,最后汇入石门中心。那些“尸体”发出凄厉的嘶鸣,在金光中逐渐透明。
赵教授突然推了他一把:“记住,如果看到你父亲,告诉他……我找到他当年没解读完的星图了。”
石门缓缓打开,里面涌出刺眼的白光。沈星河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自己,耳边传来无数重叠的声音——有队员的呼喊,有父亲的笑声,有陌生孩子的哭闹,还有自己的心跳声。
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他看到赵教授举起地质锤,砸向那些即将扑过来的“尸体”。老人手腕上的褐色印记,此刻已经变成了纯黑色。
白光中,沈星河仿佛又回到了七岁那年。父亲把他架在肩膀上,在博物馆的玛雅展区前说:“你看,这些数字不是死的,是活的。它们在说,时间会记得所有事情。”
他想抓住什么,却只握住了一把金色的沙。沙粒从指缝漏出,变成了无数个旋转的螺旋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