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土在靴底结成硬块,走一步就簌簌往下掉渣。沈星河站在眉谬镇的汽车站牌下,望着手里捏皱的车票——目的地是仰光,发车时间是十二点整。
候车室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每转十二圈就发出“咔嗒”一声。沈星河数到第三十六声时,玻璃门被推开,走进来个穿蓝布衫的老头,背着竹篓,篓子里装着十二只铁皮盒,盒盖缝隙里露出淡金色的线痕。
“要搭车?”老头把竹篓放在地上,铁皮盒碰撞的声音像串生锈的风铃。他的左手缺了根小指,断口处的老茧呈十二度角倾斜,“去仰光的车要晚点半小时,刚才后山炸了,路被堵了段。”
沈星河的指尖在车票上掐出印子。凌晨的爆炸声明明在教堂方向,老头却说后山。他注意到老头的耳后有个淡褐色的点,形状像片柳叶的叶柄——和旗袍女人、鸭舌帽的胎记同个位置,只是更小。
“您是本地人?”沈星河的目光扫过竹篓里的铁皮盒。盒盖的锁扣是铜制的,刻着简化的齿轮纹,比青铜齿轮的线痕少了三道。
“住了一辈子咯。”老头往嘴里塞了片槟榔,猩红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,“这镇子以前叫‘十二拐’,因为上山的路要拐十二个弯。光绪年间还有洋人来修铁路,后来铁路塌了,说是被白蚁蛀的,其实是枕木里被塞了十二根钢针。”
又是十二。沈星河想起蒸汽机车的齿轮、鸦片箱的数量、爆炸的秒数。他摸出那枚黄铜哨子,哨身的柳叶纹在吊扇的光影里忽明忽暗:“您见过这个吗?”
老头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下,断指下意识地蜷起来:“德国货,当年修铁路的工程师用的,吹一声能让十二里外的火车减速。”他突然压低声音,“但光绪三十三年有列火车没减速,直接冲下山崖了,因为有人把哨子调了音,吹出来的是加速信号。”
沈星河的后颈隐隐发痒。那里的线痕明明已经消失了,却像有细小的齿轮在皮肤下游动。他想起凌晨转动铜钱时,齿轮组发出的最后一声轻响,和此刻吊扇的“咔嗒”声频率完全相同。
“您这盒子里装的什么?”他踢了踢竹篓,铁皮盒发出沉闷的碰撞声,像骨头撞骨头。
“药材。”老头用脚把竹篓往旁边挪了挪,“山上采的血竭,专治刀伤。您后颈是不是有伤?刚才看见您总摸那儿。”他咧开嘴笑,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,“我们这的血竭特别灵,当年修铁路的洋人被钢针划了,敷上就好,就是会留下线一样的疤。”
沈星河的呼吸顿了顿。五年前在缅甸,战友划他那刀后,确实有人用黑色药膏给他敷过伤,说是当地的草药。现在想来,那药膏的颜色和血竭一模一样,而他掌心的旧疤,正是从那时开始反复发痒的。
“车来了。”老头突然站起来,竹篓在肩上晃了晃,十二只铁皮盒互相撞击,发出整齐的“咚”声,像在倒计时。
沈星河抬头,看见辆破旧的巴士停在站牌下,车牌号最后三位是“012”。司机探出头来,是个戴草帽的年轻人,耳后也有个柳叶叶柄形状的点,只是颜色更淡。
“去仰光?”司机的声音有点发飘,“上来吧,再等十二个人就走。”
车厢里已经坐了七个人。沈星河找了个靠窗的位置,发现每个人的左手都有细微的伤痕——要么缺指,要么断掌,伤口角度都是十二度。其中个穿校服的女孩正在啃指甲,指甲缝里嵌着红土,形状像片微型柳叶。
老头提着竹篓坐在他前排,断指在椅背上无意识地敲着,节奏是十二下轻、一下重,和蒸汽灯塔的光束频率相同。沈星河盯着他耳后的褐点,突然想起旗袍女人耳垂上的银坠子——那柳叶的叶柄位置,正好缺了个小口。
巴士慢悠悠地晃出镇子,十二只铁皮盒在竹篓里随着车身颠簸,发出规律的碰撞声。沈星河数到第三十六声时,前排的老头突然转过身,手里捏着片血竭,暗红色的粉末里混着细小的金属闪光:“给您,免费。”
沈星河没接。他看见血竭粉末落在老头的断指上,瞬间渗了进去,断口处的皮肤突然泛起淡金色的线痕,像道正在愈合的齿轮纹。“您也是看守人的后代?”他轻声问,哨子在口袋里发烫。
老头的脸色变了变,断指猛地攥紧:“什么看守人?我不知道。”但他耳后的褐点正在变红,像滴要渗出来的血。
巴士突然急刹车,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刺破耳膜。司机指着窗外:“看!”
路边的红土坡上站着十二个人,穿着统一的藏青色制服,后颈都露出柳叶胎记。他们手里捧着黑色的木盒,盒盖敞开着,里面是十二枚青铜齿轮,齿牙间的锈迹里嵌着半枚铜钱——和沈星河拼过的那枚纹路完全吻合。
“他们要抢盒子!”前排的老头突然喊,抓起竹篓就往车后跑。车厢里的七个人瞬间炸开,有人从座位底下摸出美工刀,有人掏出铜书签,每个人的动作都快得诡异,手腕转动的角度精准到十二度。
沈星河的后颈突然剧痛起来,像有把无形的刀在刻线。他看见窗外的十二个人同时举起木盒,青铜齿轮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,光束正好扫过巴士的后视镜,角度不多不少,十二度。
“线痕要重开了!”穿校服的女孩尖叫着,指甲在车窗上划出三道平行线,和齿轮轴孔的刻痕一模一样。沈星河想起五年前战友疯癫的哭喊,想起旗袍女人说的“齿轮总要找到能咬合的另一部分”。
巴士的油箱突然爆炸了。沈星河被气浪掀出车外,落地时正好压在个铁皮盒上。盒子裂开道缝,里面滚出枚铜制的钥匙,钥匙柄是片完整的柳叶,叶柄处刻着个“十二”。
十二声枪响同时响起。沈星河抬头,看见老头和七个乘客正与制服人对峙,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武器,枪口都对着对方的手腕——那里有柳叶印记的位置。
“光绪三十四年沉的不是鸦片。”老头突然嘶吼起来,断指指向制服人,“是十二箱军火!你们这些叛徒!把看守人的后代杀了大半,就为了独吞这批货!”
制服人里走出个高个子,摘下帽子,露出后颈的柳叶胎记:“那是给革命党的军火,当年被你们祖宗私吞了。我们找了一百多年,就是要让这批军火重见天日。”他的枪口缓缓抬起,对准沈星河,“而你,是最后一个知道藏宝地的人。”
沈星河的后颈突然不痒了。他低头看着那枚铜钥匙,柳叶柄的纹路里渗出淡红色的雾,与他掌心的旧疤产生共鸣。凌晨爆炸前的最后一刻,他分明在蒸汽机车的炉膛里看到过十二箱铁皮盒,每箱的锁孔都和这钥匙完美匹配。
“藏宝地在火车残骸里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光绪三十三年冲下山崖的那列火车,车厢里不是铁轨钢针,是军火箱。”
高个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老头却笑起来,断指拍着大腿:“没错!当年修铁路的工程师是我们祖宗的朋友,故意让火车带着军火‘失踪’,用十二根钢针伪造了白蚁蛀木的假象!”
枪声再次密集地响起。沈星河抱着铜钥匙滚进路边的排水沟,听见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,十二声,每声都伴随着手腕被拧断的脆响——还是十二度角。
等枪声停了,排水沟外一片死寂。沈星河爬出来,看见十五具尸体(老头、七个乘客、七个制服人),每个人的手腕都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耳后的柳叶印记全变成了黑色,像被墨汁染过。
剩下的五个制服人正往山上跑,方向是教堂废墟。沈星河摸出黄铜哨子,对着他们的背影吹了三声。哨音在山谷里回荡,频率越来越高,最后变成尖锐的蜂鸣——和老头说的“加速信号”一模一样。
五个制服人突然惨叫起来,手腕像被无形的齿轮咬住,齐刷刷地拧成十二度角。他们倒在地上抽搐时,沈星河看见他们后颈的柳叶胎记正在剥落,露出下面淡金色的线痕,和他消失的那道完全相同。
巴士的残骸还在燃烧,火光里飘出十二张烧焦的纸片,每张上面都印着半枚铜钱。沈星河捡起片没烧透的,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:宣统元年,长江号,十二箱,转交同盟会。
原来光绪三十四年沉进江底的是鸦片,宣统元年失踪的火车里才是军火。看守人的后代分成了两派,一派想私吞鸦片,一派想交出军火,斗了一百多年,用十二度的手腕、十二声的哨响、十二枚的钥匙,织成了张巨大的茧房。
沈星河把铜钥匙塞进怀里,沿着红土路往山上走。他要去教堂废墟看看,蒸汽机车的炉膛里,是不是还剩下没被炸毁的军火箱。
走到半山腰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火车的汽笛声。沈星河回头,看见列老旧的蒸汽火车正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缓缓驶来,车头的烟囱里冒出十二道烟柱,每道烟柱都弯成十二度角。
火车头上站着个穿德国工程师制服的男人,冲他举起手里的黄铜哨子,吹了三声。沈星河摸出自己的哨子,也吹了三声回应。
他忽然明白,五年前在缅甸丛林里听到的十二声哨响,根本不是战友吹的。那是百年前的工程师留在时空里的余响,在等一个能听懂十二度角、十二声哨音、十二道线痕的人。
火车在他面前停下,车门“哐当”一声打开。沈星河抬脚上去,看见车厢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二箱铁皮盒,每箱的锁孔都闪着淡金色的光,像在等钥匙。
车头的工程师转过身,后颈有片清晰的柳叶胎记。他对沈星河笑了笑,指了指前方的铁轨——铁轨延伸向云雾深处,每隔十二米就有块里程碑,上面刻着:光绪三十三年,十二拐。
沈星河握紧怀里的铜钥匙,后颈的皮肤又开始发痒。这次他没觉得痛,反而有种齿轮终于找到轨道的顺畅感。他知道,下一个十二度的转角,该轮到他来转动钥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