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禹长老的“背叛”,在萧家高层掀起的风暴,远比外界想象的更加剧烈。
栖霞屿的清晨,并未如往日般归于宁静。明面上的守卫虽未增员,林清悦却能清晰感知到,至少三道隐晦而强大的神识,正自不同方向遥遥笼罩着这片区域。那并非充满敌意的监视,更像是一种如临大敌的保护性警戒,紧绷的气息弥漫在晨雾里,挥之不去。
空气之中,涌动着无声的焦灼。
林清悦依旧按部就班地调息、练剑、推演混沌归元印。昨夜翻阅的绝密档案,萧霆长老透露的零碎信息,在她心头反复咀嚼。“无间行者”、阴骨老人、四十多年前的那场伏击、被篡改的记忆与深埋的指令……这一切交织缠绕,织成了一张庞大而阴森的蛛网,而萧禹,不过是网上一枚被设定好了震动时刻的节点。
节点之后,又藏着怎样的玄机?
她想起萧霆长老提及的“净壁”预案。那是萧家面临重大内部渗透危机时,才会启动的最高等级肃清程序,据传由家主与太上长老直接掌控,权限极高,手段更是酷烈至极。一旦启动,便意味着萧家这架运转千年的庞大机器,将暂时摒弃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,露出其铁血冰冷的内核——任何可疑之人,无论身份高低、资历深浅,都将接受最严苛的审查。
在这般风雨飘摇的背景下举行的问心试炼,味道早已截然不同。
它不再仅仅是一场选拔与考验,更像是一次高压之下的集体“过筛”。对萧家子弟如此,对她这个来历特殊的外人,恐怕更是如此。
午时刚过,一道传讯符穿透栖霞屿的防御光幕,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清悦面前。符箓通体深紫,边缘流转着细密的雷纹,散发的气息与萧霆长老有几分相似,却更添了几分深邃与威严。
这是家主萧震寰的直接传讯。
符上字迹寥寥,言简意赅:“未时三刻,紫霄峰顶,震雷阁一见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铺垫,字字皆是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林清悦指尖拂过传讯符,触到其上残留的一缕凛然雷霆道韵。萧震寰,这位支撑起萧家的擎天巨柱,在嫡子萧逸修为停滞、家族暗流涌动、“龙渊”失窃、内务长老“叛逃”的多事之秋,终于要亲自见她了。
震雷阁并非寻常殿宇,坐落于紫霄峰之巅,乃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奇异石台。此地常年被九天雷罡淬炼,据传是萧家始祖当年悟道证道之地,寻常子弟未经特许,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。
未时三刻,林清悦准时抵达紫霄峰下。引路的是一名沉默寡言的黑衣执事,元婴后期的修为,目光锐利如鹰隼,全程一言不发,只是在前头引路,步伐精准得如同用尺丈量过一般。
越是向上攀登,空气中游离的雷灵之气便越是浓郁狂暴。罡风呼啸而过,裹挟着刺骨的寒意,隐隐有电弧噼啪作响,稍不留意便会被灼伤经脉。寻常金丹修士到此,恐怕连护体灵光都难以维系。但对修炼混沌之道的林清悦而言,这狂暴的雷灵之气,不过是另一种可被包容、转化的能量形态。她周身自然流转着一层极淡的灰色光晕,将侵袭而来的雷罡之力悄无声息地分解、吸纳,步履从容,气息平稳得仿佛行走在平地。
引路的黑衣执事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身后那道青衣身影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。
登上最后一段近乎垂直的险峻石阶,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片约百丈方圆的灰白色石台,赫然裸露在苍穹之下。石台表面布满深浅不一、蜿蜒扭曲的沟壑,像是被无数道雷霆劈凿了千年万载,透着一股古老而苍茫的气息。石台边缘,便是翻涌不休的云海,日光穿透云隙洒落,在石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石台中央,一道身影负手而立,背对着她。
那人身材颀长,身着一袭看似朴素的深紫长袍,袍角却隐隐织有紫金色龙纹暗绣。长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,几缕银丝夹杂在乌黑的发丝间,更添沧桑。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并未刻意散发出半分气势,却仿佛与脚下这亘古雷台、头顶这无垠苍穹融为一体。仅仅一个背影,便给人一种山岳般不可撼动、又如同九天雷霆般莫测威严的感觉。
萧家家主,萧震寰。
林清悦在石台边缘停下脚步,微微躬身行礼:“晚辈林清悦,见过萧家主。”
萧震寰没有立刻回应。
他依旧眺望着云海深处,良久,才缓缓转过身来。
那是一张与萧逸有五六分相似,却远比后者深刻坚毅的面容。双眉斜飞入鬓,鼻梁挺直如削,唇线紧抿,下颌线条棱角分明,如刀削斧劈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,深邃得如同蕴藏着雷暴的夜空,开阖之间,隐约有紫电金芒一闪而逝。目光落下的瞬间,仿佛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、直抵神魂的力量。
他的修为,林清悦看不穿。但那份自然而然散发出的、与天地雷罡共鸣的磅礴道韵,让她毫不怀疑——这是一位已然触摸到此界巅峰门槛的绝顶强者。
“你便是林清悦。”萧震寰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之音,穿透呼啸的罡风,稳稳传入林清悦耳中,“逸儿信中所言,霆长老回报所见,昨日栖霞屿一战……皆与你有关。”
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清悦身上,没有刻意的审视,没有施加半分压迫,却让林清悦生出一种置身于雷云之下的感觉,周身气机仿佛无所遁形。
“混沌道源,果然玄妙。”萧震寰微微颔首,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,“能于雷罡绝域之中行若无事,年轻一代,你当属第一人。”
“家主谬赞。”林清悦不卑不亢,从容应道,“晚辈不过是侥幸得了些机缘罢了。”
“机缘,亦是实力的一部分。”萧震寰淡淡道,话锋陡然一转,“萧禹之事,你已知晓大概。”
不是询问,而是陈述。
“是。霆长老已告知晚辈部分内情,晚辈也翻阅了一些相关档案。”
“你有何看法?”
林清悦略一沉吟,迎着萧震寰深邃如渊的目光,直言不讳:“此事不似临时起意的背叛,萧禹更像一枚深埋多年、近期被人激活的棋子。盗取‘龙渊’或许只是目的之一,引发家族内部的猜忌与恐慌,扰乱归墟海眼之行的部署,恐怕才是对方的核心图谋。”
萧震寰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赏,几不可察:“与我所想大致相同。四十三年前,‘阴骨’一脉设伏,赵禹‘侥幸’生还,记忆‘受损’……好一个天衣无缝的‘无间行者’。潜伏四十余载,位至内务长老,执掌家族核心机密无数。若非此番‘龙渊’成器,触动了他的深层指令,恐怕还会继续潜伏下去,成为一颗埋在萧家心脏的定时炸弹。”
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,只有一种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了然。
“敌人所图甚大,且耐心极佳。”萧震寰继续道,语气愈发沉凝,“归墟海眼异动,事关此界气运消长,乃至两界通道的稳固。‘龙渊’若能干扰高阶妖兽的本源妖力,对海眼深处的某些存在,威胁不言而喻。盗走它,是削弱我方的筹码。而搅乱萧家,则是破坏我方的后方稳定,令我等无法全力应对海眼之变。”
“家主明鉴。”林清悦颔首道,“只是敌暗我明,处处被动。萧禹暴露,对方必然还有后手。”
“不错。”萧震寰点头,眉宇间掠过一抹凝重,“‘净壁’预案已经启动,家族内部会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。但这需要时间,且动静太大,难免伤筋动骨。而归墟海眼开启在即,我们没有太多时间,与藏在暗处的敌人在内部纠缠。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清悦身上,带着一种审视,更带着一种考量:“这,便是我今日见你的原因。”
林清悦心神微凛。
“问心试炼,本是家族内部选拔与考验的常规流程。”萧震寰缓缓道,声音低沉有力,“但如今,它被赋予了另一重意义。一则,对所有参与海眼之行的核心及后备人员,进行一次在太上长老注视下的‘心镜’映照,排查隐患。二则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又压低了几分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:“……也是一个诱饵。”
“诱饵?”林清悦眸光一闪,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“萧禹暴露,对方必然会警惕。但他们投入了四十余年的心血,绝不会轻易放弃归墟海眼这个目标。”萧震寰道,“问心试炼,汇集了萧家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子弟,也是确定最终海眼队伍名单的关键一步。若你是幕后之人,会不会关注?会不会试图再次施加影响,或是趁机探查虚实?”
林清悦立刻会意:“家主是想借此机会,引蛇出洞?甚至……反向追查对方的踪迹?”
“非是追查。”萧震寰摇了摇头,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,“对方布局四十余年,线索早已被层层掩盖,反向追查的难度太大。但至少,我们可以借此看清,对方的触手,究竟还能伸到多深的地方,是否对‘问心’这一环节,也有所渗透或准备。同时,这也是对你们这些参与试炼者的一次终极考验——在可能存在内部干扰甚至恶意针对的情况下,能否守住本心,通过试炼。”
他看着她,目光如雷霆般锐利,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林清悦的心上:“林清悦,你非我萧家血脉,却已被卷入这场漩涡的中心。萧逸信你,霆长老赞你,你自身的实力与心性,亦属上乘。但正因如此,你很可能成为对方眼中,需要重点‘关照’或‘清除’的目标。问心试炼对你而言,危险程度远超他人。现在,我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——退出,萧家仍会以礼相待,但归墟海眼之行,与你无关。参加,便意味着你将与萧家共担此风险,甚至直面那潜藏在暗处的毒蛇。”
震雷台上,罡风愈发凛冽,云海翻腾不休,隐隐有闷雷之声,自极高远的苍穹深处传来。
林清悦沉默了片刻。
风险,她早已心知肚明。萧震寰的话,不过是将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,把最残酷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。退出,看似是明哲保身的万全之策,却意味着她将错过归墟海眼的机缘,也将远离这个世界最核心的秘密。更重要的是,若那幕后黑手,真的与归墟海眼、与可能存在的两界通道有关,甚至与她穿越的谜团有着一丝半缕的联系……她,真的能避得开吗?
混沌之道,在于演化万物,在于包容万象,在于在万般险阻之中,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前路。退缩,便是违逆本心。
她抬起头,迎上萧震寰的目光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晚辈愿参加问心试炼。”
萧震寰深深看了她一眼,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,直抵神魂深处。半晌,他缓缓点头,只吐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
没有多余的嘉许,没有刻意的鼓励,却字字千钧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
“问心试炼,不比斗法。”萧震寰提醒道,语气郑重,“‘心镜’之下,过往经历、心魔执念、乃至潜藏在意识深处的念头,皆有可能被映照出来。主持长老会控制尺度,但混沌道源太过特殊,届时‘心镜’的反应,或许会异于常人,你需提前做好准备。此外,既要引蛇出洞,试炼过程中,难免会有‘意外’发生。记住,保护好自己。”
“晚辈谨记家主教诲。”
萧震寰不再多言,只是挥了挥手:“去吧。好好准备。明日辰时,问心台见。”
林清悦躬身一礼,转身沿着来路下山。
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石阶尽头,震雷台上的空气才微微扭曲,一道模糊的灰色虚影,缓缓浮现于萧震寰身侧。虚影气息缥缈不定,仿佛游离于虚实之间,不存在于这个空间。
“此女,确有不凡之处。”灰色虚影发出苍老的声音,如同砂石摩擦,沙哑而低沉,“混沌气息纯粹无瑕,心志亦是坚韧不拔。只是……她身上,似乎缠绕着一缕极淡的、与此界法则迥异的‘异数’之线。看不真切,也无法推算。”
萧震寰依旧眺望着云海,神色未变:“逸儿在信中说,她来自一个灵气早已枯竭的‘下界’。或许,这便是那‘异数’的根源。只要她心向此界,愿意助力对抗海眼之变,些许‘异数’,未尝不是破局的变数。”
“你当真看好她?”灰色虚影问道。
“至少,比那些心思各异的所谓‘自己人’,更值得一试。”萧震寰淡淡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,“而且,若那幕后之人真想在问心试炼上做文章,她这个明显的外来变数,或许能搅动一池深水,让我们看到更多潜藏的东西。”
“风险亦不小。”灰色虚影的声音带着几分凝重,“若她本身,就是对方故意送入萧家的‘棋子’呢?”
萧震寰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,周身雷霆道韵骤然迸发,连呼啸的罡风都为之一滞:“那便是她自寻死路。紫霄问心台的‘心镜’,与‘九霄雷罚大阵’相连。届时,一旦察出异心,绝无幸理。”
他顿了顿,周身气息缓缓收敛,语气恢复了平静:“一切,明日便知分晓。”
灰色虚影沉默片刻,缓缓消散在空气中。
萧震寰独立高台,紫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,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,投向遥远的天际尽头——那里,是归墟海眼的方向。
“四十三年……好深的一盘棋。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消散在呼啸的风雷之中,“那就让本座看看,你们到底,想要什么。”
下山的路上,林清悦的心绪并未完全平静。萧震寰的寥寥数语,透露的信息量却极为庞大,也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。诱饵?她不怕做诱饵,但必须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,是怎样的敌人。
回到栖霞屿,她径直封闭了洞府,开启了所有防护阵法。
她没有继续修炼攻伐之术,而是将心神彻底沉入识海,一遍遍观想《混沌天经》总纲中,关于“守心”“明性”“破妄”的篇章。灰蒙蒙的混沌气流在识海中缓缓流淌,滋养着她的神魂,洗涤着她的心神。
过往的经历,地球的回忆,穿越的迷茫,修炼的艰辛,机缘的得失,一次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挣扎……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心头流转。她以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审视,不回避,不沉溺,不抗拒,只是静静看着,任由混沌之气将那些情绪、执念一一包容、淡化,最终归于平静。
问心,问的是本心,是道途之基。她所行之道,乃是混沌大道,在于演化,在于包容,在于从一片无序之中,开辟出属于自己的有序世界。此心澄澈,便无惧万般映照。
夜色渐深,栖霞屿万籁俱寂,唯有山风拂过灵泉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林清悦周身的气息愈发沉凝内敛,仿佛与周围的山石草木融为一体。
明日,紫霄问心台。
无论那里是试炼场,是诱饵陷阱,抑或是暗流交锋的舞台,她都将坦然赴之。
混沌之道,无前无后,无始无终。
唯有一点灵台之光,澄澈不灭,足以照破万千迷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