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几日,那种被窥伺的感觉愈发诡异。不再是街角巷尾一闪而过的阴冷目光,也不是屋檐上潜伏的拙劣气息。那是一种更深沉、更无孔不入的监视,仿佛整座城市都成了对手的棋盘,而他,则是棋盘中央那枚被重重锁定的棋子。
风是寻常的风,人是寻常的人,但风中传递的消息,与人潮中涌动的意图,却不再寻常。
今日午后,城南的鱼市口突然爆发了一场剧烈的火拼。两个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帮派,为了一条船的停泊权,从口角骤然升级到刀剑相向。喊杀声、兵刃碰撞声、杂物倾倒声混作一团,市井的秩序瞬间崩塌。混乱中,一个抱着糖葫芦的七八岁孩童被人群推倒,眼看就要被一柄失控劈落的钢刀砍中。
林玄当时正在不远处的茶楼二层临窗而坐。他几乎没有犹豫,身影如一缕青烟,自窗口飘落。他没有去管那些厮杀的帮众,只在落地瞬间,脚尖在混乱的地面上轻轻三点,每一次都恰好避开飞溅的血滴与翻滚的木桶。他的速度快到极致,在刀锋落下前一刹那,已将那孩童揽入怀中,再一旋身,便已退回十丈开外,稳稳立于街角,仿佛从未移动。
整个过程不过一呼一吸之间。
他将受惊的孩童交给其匆匆赶来的母亲,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。那个失手挥刀的大汉,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凶悍外表格格不入的冷静;那个被他撞开的鱼贩,在摔倒的瞬间,视线却精准地锁定在他落地的双脚上;甚至连街对面那个看似吓得面无人色的说书先生,抚着胸口的手指,也以一种奇特的节奏轻轻敲击着。
这些人,都是眼睛。他们不在乎这场火拼的死伤,只在乎他林玄从二楼到地面的时间,在乎他闪避腾挪的步法,在乎他出手救人时的反应。这是一场为他量身定做的戏,一场用人命来测量他深浅的戏。
又有一次,城中最大的药材行“百草堂”来了一位自称来自西域的富商。此人出手阔绰,点名要收购一批极为珍稀的药材,其中几味,正是淬炼筋骨、稳固内息的顶级灵药。掌柜的满脸为难,言称这些药材有价无市,桑海城中绝难凑齐。那富商却意有所指地笑道:“听闻此地有位林玄先生,乃当世奇人,人脉广博,或许他有门路?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林玄耳中。他知道,这是第二场测试。对方想探的,是他的财力,是他背后的人际网络,是他除了武力之外的软实力。他若应下,无论成功与否,都会暴露出一张关系网;他若拒绝,又会显得外强中干。
林玄最终只是托人回了四个字:“缘悭一面。”
他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,将这颗探路的石子原封不动地踢了回去。但这种无休止的试探,像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蛛网,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。这张网的编织者极有耐心,也极度专业,他们不急于求成,只是通过一次次看似无关的事件,一块块地拼凑出关于“林玄”这个目标的完整情报。
他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容器里,每一个呼吸,每一次心跳,都被外面无数双冰冷的眼睛记录、分析。这种感觉,比利剑封喉的威胁更令人心悸。
被动等待,等于将自己的脖颈慢慢伸向绞索。林玄的眼神沉静下来,他决定反击。
他开始追查那些蛛丝马迹。那个在火拼中失手的大汉,第二天就消失了,仿佛从未在桑海城出现过。那个西域富商入住的客栈,人去楼空,留下的身份文牒是伪造的。他顺着一条线索追查下去,发现一名曾向富商提供过消息的掮客,可找到那掮客时,对方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,死于一种极为专业的封喉手法,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搏斗痕迹。
所有的线索,都在某个关键的节点被干净利落地斩断。对方的组织架构如同一只深海中的巨兽,他只能触碰到几根无关痛痒的触须,一旦想顺着触须摸向本体,触须便会自行断裂,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。
这种森严与冷酷,让林玄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——罗网。
也只有那个效忠于帝国,以天罗地网为名,网尽天下的杀手组织,才有如此缜密、如此不计代价的行事风格。
就在林玄于桑海城中与无形的黑手角力之时,千里之外的咸阳宫,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,烛火幽幽,映照着一张苍白无须的脸。
中车府令赵高,正垂眸审视着手中那份刚刚从桑海城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竹简。竹简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关于林玄的一切。从他在桑海城的每一次出手,到他的人际交往,甚至连他品茶的习惯都被详细记载。
报告的最后,是分析与总结:
“目标:林玄。武道修为深不可测,根基疑似源于古法,自成一派。反应速度、爆发力均超凡品。性格谨慎,然有侠义之心,可利用。财力、人脉……深藏不露,暂无法探明。”
“评估:此人若为友,可为帝国之剑;若为敌,必成心腹大患。其存在本身,已对帝国建立的‘秩序’构成挑战。”
赵高看得极其仔细,纤长的手指缓缓划过竹简上的字迹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。许久,他才抬起头,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里,没有丝毫波澜,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。
他将竹简轻轻合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在这寂静的密室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传令,”他用那特有的,雌雄莫辨的尖细嗓音缓缓开口,“将林玄列入‘天字一等’。”
密室的阴影中,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跪伏在地。
赵高站起身,走到烛火前,将那份珍贵的竹简投入火中。火苗舔舐着竹片,发出噼啪的声响,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魅。
“帝国,不需要无法掌控的‘剑’。”他轻声呢喃,仿佛在对那跳动的火焰说话,“既然不能为我所用,那便……折断它。”
他转过身,看向黑暗中的某个角落。
“让‘六剑奴’,去走一趟吧。”
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密室中几处最深的阴影里,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扭曲,六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浮现,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,只有剑的冰冷与死寂。他们没有回应,只是沉默地躬身,随即又如鬼魅般,悄然隐没于黑暗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烛火摇曳,咸阳宫的阴影,正化作一张致命的杀网,朝着遥远的桑海城,无声无息地笼罩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