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的雪,似乎比任何地方的雪都要更冷,也更大。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幕上无声无息地飘落,覆盖了朱红的宫墙,掩去了青黑的瓦当,将整座雄城染成了一片茫茫的白。
街上的行人早已稀疏,偶尔有几个缩着脖子的,也都是行色匆匆,只想快些躲进一处能有炭火和热酒的地方。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,都变得沉闷而遥远,仿佛被这无边无际的静谧吞噬了。
林玄就走在这片静谧之中。
他独自一人,身上只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青衫,任由风雪吹拂着他的鬓角,落满他的肩头。他走得不快,也不慢,像一个最寻常的赶路人,眉宇间没有绝世高手的锋芒,眼神里也没有历经风雨的沧桑,只有一片与这漫天风雪别无二致的平静。
他体内的真气早已不再如江河奔涌,而是化作了春日暖阳,温润着四肢百骸,让他感觉不到丝毫寒意。路过的行人不会多看他一眼,车夫不会为他驻足,巡街的兵丁也只当他是个落魄的书生。没有人能看出,这个看似平凡的身体里,蕴藏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量。
也再没有人需要看出来了。
他凭着记忆,转过几条街巷,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前。朱漆的大门紧闭着,门口的石狮子头上顶着厚厚一沓白雪,像是戴了顶可笑的帽子。
这里就是他初到这个世界时,与西门吹雪相遇的地方。
他没有敲门,只是身形微微一晃,便如同鬼魅般,悄无声息地越过了高墙,落在了庭院之内。
庭院里的一切,都还保留着当初的模样。几株耐寒的梅树在雪中傲然挺立,星星点点的红萼在白雪的映衬下,显得愈发娇艳,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在空气中浮动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院子中央的石桌上。
那是一张崭新的石桌,做工精良,表面光滑,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。而他记得,原来的那张石桌,早已在他与西门吹雪那次无声的交锋中,被他无意间泄露的拳风震成了齑粉。
物是人非,人却回来了。
林玄的眼神在石桌上停留了片刻,便缓缓移开,没有留恋,也没有感慨。那一次的震撼与失败,曾是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,而如今,这根刺早已在他一路的行脚与见闻中,被磨成了一颗圆润通透的念头。
他走向庭院深处,在一座嶙峋的假山前停下了脚步。
那是一座由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,嶙峋奇诡,形态如猛虎盘踞,即便被大雪覆盖,依然能透出一股峥嵘之气。
林玄看着它,神情平静,然后,他抬起了手。
他向前,随意地挥出了一拳。
就仿佛,他只是想掸去友人衣襟上的一片落叶,拂去书案上的一粒微尘。
这一拳,无声。
没有撕裂空气的锐啸,没有排山倒海的拳风,甚至没有引起丝毫的气流涌动。那覆盖在假山之上的厚厚积雪,纹丝不动,连一粒雪沫都未曾飘起。
一切都静止了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拳挥出的瞬间被凝固,空间也似乎化作了一幅静默的画卷。
一息。
两息。
然后,在无声无息之间,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。
那座庞大的假山,那由坚硬的太湖石构成的庞然大物,从它最核心的内部开始,到它最外层的轮廓,就那样悄无声息地……崩溃了。
它不是炸裂,不是碎开,而是彻底地、完全地失去了作为“石头”的形态。坚硬的物质结构仿佛被一种无法理解的意志从根本上抹去,整座假山,连同覆盖其上的积雪,一同化为了最细腻、最微小的粉末。
晨风恰在此时拂过庭院。
那阵微风轻柔地吹过,卷起了那漫天的粉尘,白色的雪粉与青灰色的石粉混合在一起,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,袅袅升腾,继而向着四面八方飘散、淡去。
片刻之后,风过雾散。
庭院中,那座假山原本矗立的地方,已是空空如也,只留下一片平整的、被积雪覆盖的空地,仿佛那里,从来就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。
林玄缓缓收回拳头,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空无,嘴角,逸出一丝极淡的微笑。
万物俱静,唯有远处屋檐上的一角残雪,不堪重负,悄然滑落,跌碎在寂静的雪地里,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噗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