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需要时间,也需要一个答案。
西门吹雪那句“你的拳是死的”,如同一根无形的刺,扎在他武道之心最深处。他曾以为,力量的极致便是武学的终点。他身负九阴真经,内力之雄浑,世所罕见;他精通降龙掌、八极拳,招式之刚猛,足以开山裂石。在那个他熟悉的世界里,这便是巅峰。
可在这里,他引以为傲的一切,在那位白衣剑客的眼中,竟只是“没有灵魂的死物”。
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挫败感,比输掉任何一场对决都来得深刻。他开始观察这个世界,观察这里的人。路边的野花,天边的流云,市井的叫卖,都与他过去所见并无二致,但其内核,却仿佛遵循着另一套截然不同的法则。
半月后,一座不知名的小镇。
林玄牵着马,走进了一家酒馆。酒馆的名字很俗气,叫“醉八仙”,但生意却好得出奇。他刚一踏入,一股混杂着劣酒、汗水、油腻菜肴和廉价脂粉的热浪便扑面而来。
这便是江湖。
一个嗓门洪亮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如何从“七煞刀”手下逃生;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则在角落里,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不断打量着别人的钱袋;柜台边,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正咯咯地笑着,将一杯酒推到了一位满脸横肉的刀客面前。
这里的一切都是鲜活的,躁动的,充满了生命最原始的欲望和活力。林玄找了个空位坐下,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,一碟茴香豆。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酒馆,像一个闯入戏台的局外人,审视着台上每一个卖力表演的伶人。
然后,他注意到了那个角落里的刀客。
那人很潦倒,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,边角已经磨出了毛。他身前的桌上只有一碗浑浊的酒,身边的长条凳上放着一柄用粗布包裹的刀,刀鞘的样式老旧而普通。他喝酒的样子很慢,仿佛那不是酒,而是一碗苦药。
这本是酒馆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人。但林玄的目光却被他吸引了。因为他每次端起酒碗时,左手都会下意识地轻轻搭在刀柄上。在那一瞬间,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。那双原本浑浊无神的眼睛里,会迸发出一抹令人心悸的专注,仿佛整个喧闹的酒馆都在那一刻消失,天地间只剩下他和他的刀。
那专注,林玄只在极少数人身上见过。但这个人的武功……林玄能感觉到,他气息微弱,内力更是几近于无,刀法想必也平平无奇。
这其中的矛盾,让林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他端起自己的酒壶和茴香豆,走过去,在那刀客对面坐下。
刀客抬起头,眼中那抹专注瞬间隐去,又变回了那个潦倒的中年人。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。
“我请你。”林玄没有多余的废话,将自己的酒壶推了过去,为他面前那只粗陶碗斟满了清冽的酒液。
刀客看着碗中澄澈的酒,又看了看林玄,喉结滚动了一下。他没有道谢,也没有客气,端起碗,便一饮而尽。辛辣的酒液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。
“好酒。”他嘶哑着嗓子,说出两个字。
“你的刀,擦得很亮。”林玄的目光落在那柄被粗布包裹的长刀上。虽然布料陈旧,却异常干净,没有一丝油污。
刀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温柔的神色,他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刀柄,像是在抚摸一位多年的老友。“吃饭的家伙,总得伺候好。”
“你靠它杀人?”林玄问。
“只杀一个。”刀客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起来,“我找了他十年。”
林玄的眉梢微微一动。
“十年前,我兄弟被‘黑心狼’张豹子杀了。我兄弟临死前,我答应过他,一定用这把刀,砍下张豹子的脑袋给他陪葬。”刀客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激动,也没有怨毒,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,“我武功不好,每次找到他,都被他打个半死。十年了,我从关外追到江南,又从江南追到这里。他换了十几个名字,做了几趟大买卖,现在是这镇上的富家翁了。可我不在乎,我只认得他脖子上那道疤。”
林玄沉默了。他能想象这十年,这个男人是如何在一次次失败和重伤中活下来的。支持他的,不是武功,也不是希望,而仅仅是一句承诺。
“你的刀,不快吧。”林玄缓缓说道。这不是疑问,而是陈述。一个没有内力的人,刀能快到哪里去?
刀客咧开嘴,露出一口黄牙,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和骄傲。“我的刀不快,但我出刀时,心里只有这一件事。”
只有这一件事。
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,像一道惊雷,在林玄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他端着酒杯的手,在空中微微一滞。
他想起了西门吹雪。西门吹雪的剑,快到极致,诚到极致。因为他的心里,也只有“剑”这一件事。
他又想起了自己。他的八极拳,刚猛无俦,开山裂石。可他出拳时,心里想的是什么?是招式的变化,是劲力的流转,是敌人的破绽……他想得太多,太复杂,太“正确”了。他的拳,是精妙的计算,是完美的力学,却唯独缺少了某种最纯粹的东西。
一种被称之为“信念”的东西。
眼前的刀客,将十年的追索、兄弟的血仇、一句承诺的重量,全都灌注到了他那柄迟钝的刀里。所以当他握住刀柄时,他的眼神才会那般专注。那一刻,他不再是一个潦倒的汉子,而是一柄出鞘的复仇之刃。他的刀,因这信念而活。
西门吹雪的剑,因“诚于剑”的信念而活。
那么,我的拳呢?我的信念又是什么?
林玄看着自己那双足以捏碎钢铁的手掌,第一次感到了迷惘。
刀客已经喝完了第二碗酒。他站起身,对着林玄,笨拙地抱了抱拳,算是谢过了这顿酒。然后,他拿起他的刀,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酒馆,消失在暮色渐沉的街道上。他或许今晚就会去杀人,也或许会死在仇人的刀下。
但那已经不重要了。
林玄独自坐在角落,慢慢地喝着剩下的酒。酒馆依旧喧闹,那些江湖客的故事依旧在风中飘荡,但他却觉得,自己好像第一次听懂了这个江湖的语言。
原来,这才是这个江湖的酒,烈得灼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