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恬的帅帐内,炭火盆里偶有火星爆裂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,除此之外,便只剩下压抑的寂静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,与帐内熬煮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。
徐冠就跪坐在下方,他身上那件原本剪裁得体的儒衫已经破损不堪,右臂用白布草草包扎,暗红的血迹渗透出来,触目惊心。他面色苍白,嘴唇干裂,但眼神却异常明亮,声音虽因伤势而有些虚弱,却字字清晰,掷地有声。
“……林玄说,滋养出罗网这等怪物的帝国,与他所见的黑暗,并无区别。”徐冠复述着林玄的话,每一个字都像是千钧重石,砸在帅帐的静谧之中。“他说,他的敌人,不只是挥剑的杀手,更是背后那双默许一切的手。”
蒙恬端坐于主位,身披玄甲,只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。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,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帐内的烛火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动,映出两点微芒。
“回程途中,”徐冠深吸一口气,压下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,“我们刚出山谷不到三十里,便遭到了伏击。一共六人,身法诡异,剑招狠辣,招招致命,是罗网的杀手无疑。他们……是来灭口的。”
话音刚落,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蒙恬身后的阴影中走出。那是一名“影狼”斥候,全身笼罩在黑衣之中,只露出一双冷酷的眼睛。他单膝跪地,双手呈上一物。
那是一柄匕首。
通体由黑铁打造,样式古朴,却透着一股不祥的凶戾。匕首的护手上,镂刻着一张细密的蜘蛛网,网中央的毒蛛栩栩如生。而此刻,这柄代表着“罗网”身份的凶器上,还沾染着尚未凝固的、温热的鲜血,一滴滴地落在斥候的皮甲上,晕开一小片暗色。
蒙恬伸出手,将那枚匕首拈了起来。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,常年握剑布满了厚茧。当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器时,一股刺骨的杀意仿佛顺着匕首的纹路,直侵心脾。
他的脸色,终于如帐外的夜色一般,阴沉如水。
他不在乎江湖人的生死,不在乎一个叫林玄的剑客是归顺还是反抗。他在乎的,是帝国的秩序,是这片由始皇帝亲手铸就的江山。罗网,是陛下的剑,是悬在六国余孽和不臣之臣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可现在,这把剑竟然敢公然指向帝国上将军的使者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清除障碍,而是一种宣告,一种赤裸裸的挑衅。罗网在用行动告诉他蒙恬,他们的权力已经膨胀到可以无视军方,无视帝国法度的地步。他们不是在执行陛下的意志,而是在用陛下的名义,来满足自己的野心。
棋局之上,一枚棋子竟妄图掀翻整个棋盘。
林玄那番决绝的话语,此刻在蒙恬脑海中回响,竟显得无比清晰。惋惜之情一闪而逝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被印证的冷酷。或许,那个年轻人比自己更早看清了这片看似稳固的土壤之下,早已盘根错节的黑暗。
“将军……”一旁的副将见他久久不语,忍不住低声唤道。
蒙恬的目光从匕首上移开,缓缓抬起。那双眼睛里,原先的深沉已然化作一片凝固的冰海,冰面之下,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。他将那枚沾血的罗网匕首,重重地按在了面前巨大的兽皮沙盘之上。匕首的尖端,精准地刺入了代表着帝国心脏——咸阳的位置。
他站起身,玄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,宛如雷鸣的前奏。
“通知下去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传遍了帅帐的每一个角落,“计划提前。”
副将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震惊,但立刻被绝对的服从所取代,他沉声应道:“是!”
蒙恬的视线再次落回那枚刺入沙盘的匕首上,眼神冷冽如刀。
“与罗网的冲突,”他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等不起了。”
蒙恬的使者已经离开两天了,但他带来的那份来自帝国的“橄榄枝”,却像一根无形的刺,扎在林玄的心头。
他拒绝了,拒绝得干脆利落。因为他比谁都清楚,罗网这柄沾满鲜血的剑,其剑柄正握在咸阳宫的深处。归顺帝国,无异于与虎谋皮,甚至会让他变成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。然而,拒绝之后,一股更深沉的迷茫与困顿,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。
他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,闭上眼,幽冥谷那惨烈的一幕幕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。不是他与那位天字级杀手惊心动魄的对决,而是那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地字、玄字级杀手。他们的剑法或许不如顶尖高手,但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,他们的杀意纯粹而冰冷,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。
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剑阵中左冲右突,每一次挥剑都必须计算到极致,每一次闪避都游走在生死的边缘。真气在经脉中疯狂奔涌,体力被急剧消耗。他赢了,但赢得惊险万分。他很清楚,如果那样的杀阵规模再扩大一倍,或者持续的时间再久一些,倒下的那个人,很可能就是自己。
个人的武勇,在严密的组织和无穷无尽的人海战术面前,显得如此脆弱。这便是罗网的可怕之处,也是他此刻困境的根源。
不知何时,卫庄已悄然出现。他环抱双臂,斜倚在远处的古树下,那身标志性的黑袍在林间光影下显得格外深沉。他没有说话。
寂静中,卫庄那冰冷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终于响起,没有一丝温度,却清晰地传入林玄的耳中。
“你的剑,最远能到哪里?”
这句问话突如其来,像一把锥子,精准地刺向林玄最烦闷的地方。林玄眉头一皱,正欲开口反驳,却见卫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,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。
“剑客的剑,若只能触及身边三尺之地,”卫庄的声音缓缓传来,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寒冰,砸在林玄的心湖上,“那与乡野村夫锄地的锄头,又有什么区别?”
轰!
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,在林玄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。他所有的思绪、所有的烦躁、所有的挣扎,在这一瞬间尽数被击得粉碎。
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,身上仿佛突然重若千斤。
三尺之地……锄头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