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月后。
东海之上,有一座无名之岛,终年被温暖的信风环抱。岛上再也听不见阴谋的低语,也看不到淬毒的暗器在月下闪光。青龙会的旧规连同那本记录着无数罪恶与命令的名册,都已化作一堆冰冷的灰烬,被海风吹散,落入万顷碧波,再也寻不见踪迹。
叶玲珑站在崖边,海风吹拂着她素色的长裙,也吹散了她眉宇间最后一丝阴霾。她不再是那个代号“千面”的女人,面具之下藏着一颗警惕而疲惫的心。如今,她只是叶玲珑。在她身后,是一片新建的村落,炊烟袅袅,嬉笑声不绝于耳。那都是和她一样,曾被命运的蛛网束缚过的女子,她们在这里找到了新生。
“玲珑姐,”一个少女跑过来,手里捧着一串刚刚采摘的野果,“你看,岛上的果子又熟了,真甜。”
叶玲珑接过果子,咬了一口,清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。她笑了,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,纯粹得如同这海岛上的阳光。她偶尔会想起那个男人,那个像一块顽石,用最笨拙、最直接的方式撞开了她心门枷锁的男人。他走了,就像他来时一样突兀,不带走一片云彩,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片天空。他让她明白,坦诚与信任,原来也是一种力量,一种比毒药和谎言更强大的力量。
她望向西方,那是大陆的方向。江湖,或许还是那个江湖,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江湖。
同一片月光,落在万梅山庄,却显得格外清冷。
西门吹雪的剑,依旧在雪中挥舞。每一剑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,带起的风雪都仿佛遵循着某种神圣的韵律。他的剑道,比以前更加纯粹,更加孤高,也更加……寂寞。
忽然,他停了下来。
剑尖垂落,稳稳地停在离地三寸之处,一丝不动。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剑,这柄饮过无数高手之血的伙伴,第一次,他的目光穿透了剑锋,似乎在看某种更遥远的东西。
他想起了那一拳。
那一拳没有风,没有声音,没有杀气,甚至没有一丝烟火气。它只是存在,然后,那座坚硬的假山便不复存在了。那不是力量的湮灭,而是一种规则的改写。
他的剑,是诚于心,诚于杀。可那一拳,却是诚于天地,诚于其本我。
西门吹雪的眼神里,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,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察觉。那是当一个求道者,在自己道路的尽头,瞥见了另一条同样通往至高境界的、截然不同的道路时,所产生的敬意。
他收剑回鞘,动作依旧完美无瑕。只是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到屋里沐浴焚香,而是在雪中多站了片刻。
他想,那个人的拳,已经活了。而他的剑,是不是也该活得再多一点人间的味道?
这个问题,无人能答。
保定城外,那间破旧的小院里,阳光正好。
李寻欢坐在廊下,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刻刀,正在雕琢一块上好的檀木。他的动作很慢,很专注,仿佛整个世界的悲欢离合,都已凝聚在那小小的刀尖之上。他咳得不那么厉害了,苍白的脸上,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。
阿飞抱着剑,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假寐。阳光照在他年轻而冷峻的脸上,让他那柄快剑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。他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问,只是在那里。
但李寻欢知道,他在。这就够了。
刻刀停下,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出现在木块上,眉眼弯弯,笑容天真。李寻欢吹去木屑,看着手中的作品,自己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。他听说了京城里的传闻,那个关于假山化为飞灰的奇谈。他知道,那是林玄做的。
那个固执的、认死理的男人,终究还是用他的拳头,证明了他的“信”。
上官金虹死于不信,而林玄,则因至信而踏入神魔之境。这个江湖,真是充满了讽刺,也充满了奇迹。朋友,有时候并不需要时时相见,只要知道他走在自己的路上,走得很好,便是一种欣慰。
“喝酒吗?”李寻欢轻声问。
阿飞的眼皮动了动,没有睁开,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:“嗯。”
李寻欢笑了,将刻好的木人小心地放在一边,拿起了桌上的酒葫芦。有酒,有朋友,有阳光,人生如此,夫复何求。
京城,最大的酒楼里,人声鼎沸。
说书先生正讲到兴头上,一拍惊堂木,声若洪钟:“说时迟那时快!只见那神秘客轻轻一挥拳,诸位,不是砸,不是打,就是那么轻轻一挥!霎时间,那数丈高的太湖石假山,就跟太阳底下的雪一样,悄无声息地化啦!化作了漫天飞灰!”
满堂喝彩,酒客们议论纷纷,都当是个离奇的志怪故事来听。
角落里,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正懒洋洋地喝着酒,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。他自然是陆小凤。他知道,说书人讲的,恐怕连真相的一成都不到。那一拳的玄妙,又岂是言语能够形容的。
他笑了笑,提起酒壶,往自己身边的空座位上,斟满了另一只酒杯。
酒液澄澈,在杯中漾起细小的漩涡,如同一个江湖的缩影。
他对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座位举起了自己的杯子,像是对着一个看不见的朋友。
“真是一个有趣的家伙,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可惜,还欠我一顿酒没喝。”
说完,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,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拿起邻座那杯,同样一饮而尽。醇厚的酒香滑入喉咙,带着几分快意,也带着几分无人能懂的怅然。
酒喝完了,故事还在流传。
陆小凤站起身,丢下一锭银子,施施然地走出了酒楼。外面阳光灿烂,长街熙攘,新的麻烦和新的冒险,或许就在下一个街角等着他。
江湖路远,故事,永不终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