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汽撞开檀木屏风时,钟夏夏正背对门坐着。
浴桶高及胸口,水面浮满玫瑰花瓣。热气蒸腾而上,熏得她脸颊泛红。
长发湿透贴在背脊,水珠沿着脊椎沟滑落,没入花瓣遮掩的水面。
她闭眼,指尖无意识拨弄花瓣。今日太累。
午后洛景修带她回钟府,见了父亲。那位曾因她逃婚气昏过去的尚书大人,三年不见苍老许多。见到她时,手杖都握不稳。
“还知道回来?”父亲声音发颤。
她跪下去,额头贴地。洛景修跟着跪下,握住她手。
“岳父,小婿带夏夏回家。”回家二字,他说得郑重。
父亲盯着他们交握的手,许久,长叹一声:“罢了……罢了。起来吧。”
那顿饭吃得压抑。父亲不停给她夹菜,母亲偷偷抹泪。兄长闷头喝酒,最后红着眼说:“妹妹,受苦了。”
她摇头,想说江南三年其实很好。
但看见家人眼神,话咽回去。有些自由,注定要伤人心。浴桶水渐凉。
钟夏夏睁开眼,伸手去够架子上皂角。指尖刚触到瓷瓶,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却熟悉。她动作顿住。
“谁?”
“我。”洛景修声音隔着屏风传来,有些哑,“水凉了,该起了。”
钟夏夏松口气,又莫名紧张:“你出去,我自己来。”
“怕什么。”脚步声逼近,骨节分明的手先探进来,搭上屏风边缘,“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?”
“那也不行!”她往水里缩,花瓣荡开,“这是浴间……”
“浴间怎么了?”他推开屏风走进来。
雾气朦胧里,他仍穿着午后那身墨蓝锦袍。只是外衫已脱,只着中衣。领口松垮敞着,露出锁骨和一片胸膛。头发也散了,几缕碎发垂在额前。
钟夏夏别开眼:“你怎么进来了?”
“来伺候夫人沐浴。”他走到浴桶边,俯身看她,“不行?”
“不用。”她抱紧膝盖,“我洗好了。”
“洗好了?”他挑眉,指尖划过水面,拈起一片花瓣,“那这是什么?”
花瓣贴在她肩头,殷红衬着雪肤。洛景修眼神暗了暗,手指沿着她肩线游走,拂去那片花瓣,却留下更烫触感。
钟夏夏颤了颤。“洛景修……”
“嗯?”他应声,手却探入水中,握住她脚踝。
水面哗啦荡开涟漪。她惊得想抽脚,他握得更紧。掌心粗砺,磨着她细嫩脚踝皮肤。那是常年握刀剑留下的茧。
“放开。”她踢他。
他顺势将她整条腿踢出水面。水珠四溅,溅湿他衣袖。烛光下,她小腿线条流畅,脚趾因紧张蜷起。
洛景修盯着看了片刻,忽然低头,吻她脚背。
湿热水汽里,这个吻烫得惊人。钟夏夏浑身僵住。
“你……”声音卡在喉咙。
他抬起头,眼底映着烛火,也映着她慌乱模样。“江南盐案,今日彻底了结。”他忽然说。
话题转得太突兀,钟夏夏愣住:“什么?”
“主犯七人,斩立决。从犯三十九,流放三千里。”他声音平静,像在说今日天气,“抄没家产,充入国库。其中三成,拨作江南水患赈银。”
她听出他话里未尽之意。
“所以?”
“所以,”他松开她脚踝,手却沿着腿腿上滑,“你欠我的债,该清算了。”
水面剧烈晃动。钟夏夏抓住桶沿:“什么债?”
“逃婚第一年,秋分。”他盯着她眼睛,“那日你在西湖泛舟,我在岸边茶楼。你穿杏黄裙子,戴绢花。风大,花吹落水里。”
记忆猛地撞进脑海。
是了,那年秋分。杭州友人邀她游湖,她本不想去,但闷在屋里更难受。便换了身鲜亮衣裳,强作欢笑。
湖上风确实大。
那朵绢花是临行前丫鬟硬给她戴的,说秋分该戴花。她不喜这些,却也没摘。后来风卷走花,她眼睁睁看它飘远,竟松了口气。
像某种不祥预兆,终于离身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“连这个都知道?”
“因为我捞起来了。”洛景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,倒出里面东西。
一朵残破绢花,颜色褪尽,花瓣萎靡。但依稀能看出,原是杏黄色。
钟夏夏盯着那朵花,呼吸停滞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潜入湖里,捞了半个时辰。”他将花放在掌心,递到她眼前,“水冷,差点抽筋。但想着这是你戴过的,不能让它沉在湖底。”
烛火爆开噼啪声。
雾气更浓了,模糊两人视线。钟夏夏伸手想碰那花,指尖却抖得厉害。最终只虚虚悬在半空。
“为什么?”她问,“为什么做这些?”
“因为那天,”洛景修握拳,将花攥进掌心,“本该是我们成婚第一个秋分。”
心脏像被狠狠攥紧。
钟夏夏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“按礼俗,新妇婚后第一个秋分,该随夫祭祖。”他声音低下去,“我爹娘早备好祭品,祠堂也打扫干净。可那日,只有我一人。”
他顿了顿,嘴角扯出笑:“我在祠堂跪了整日。对着祖宗牌位说,孙媳今日身子不适,来年再补。其实心里清楚,没有来年了。”
“洛景修……”她喉咙发堵。
“后来我去了江南。”他继续道,“找到你游湖那条船,包下来。在湖心漂了一夜,想着你若在,该多好。”
泪水涌出眼眶。
钟夏夏抹了把脸,却越抹越多。水汽混着泪,咸涩入口。她抓住他手腕,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破碎气音。
洛景修反手握紧她,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。
水花哗啦倾泻,打湿他衣襟。她浑身湿透,冷得发抖。他抓过旁边厚绒布,将她裹紧,抱到窗边软榻上。
窗外月色正明。
“冷吗?”他问,用绒布擦她头发。
钟夏夏摇头,又点头。冷,但心口烫得难受。她看着他小心动作,忽然抓住他手。
“那朵花……给我看看。”
洛景修摊开掌心。
绢花已残破不堪,花瓣粘连,颜色斑驳。但保存得很好,连当初系花的丝线都还在,只是褪了色。
“你一直带着?”她轻声问。
“一直。”他低头吻花,“想你了,就拿出来看看。”
“傻子。”她抢过花,攥在手心,“浸过水的绢花,早该烂了。”
“烂了也是你的。”他靠过来,额头抵着她额头,“夏夏,你不在的每一天,我都像在捞这朵花。明明知道捞起来也没用,还是忍不住往下跳。”
这话太痛。
钟夏夏抱住他脖子,将脸埋进他肩窝。泪水浸湿他衣襟,温热水痕洇开一片。他轻拍她后背,像哄孩子。
“别哭。”他哑声说,“该哭的是我。”
“你也哭了。”她摸到他眼角湿意。
“嗯。”他承认,“捞花那日,在湖里哭的。反正没人看见,水也冲干净。”
想象那个画面——秋日冰冷的西湖,他潜入水底,在昏暗湖水里寻找一朵绢花。找到了,攥在手心,却流了泪。
钟夏夏心口抽痛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哽咽,“对不起,洛景修。”
“不用道歉。”他吻她发顶,“但你得补偿我。”
“怎么补偿?”
他退开些,盯着她眼睛:“逃婚第一年秋分,本该有的,我们补上。”
“怎么补?”
“你说呢?”他手指划过她锁骨,往下,“那日若你在,祭祖回来,我们该做什么?”
烛火摇曳。
钟夏夏脸颊发烫,别开眼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解开她身上绒布,露出湿漉漉身体。烛光映着水珠,莹莹发亮。他目光沉了沉,俯身吻她肩头。
吻很轻,却带起战栗。
“洛景修……”她抓住他手臂,“这里不行……”
“哪里不行?”他抬头,眼神暗沉,“浴间?可你逃婚那三年,在江南别院,也有浴间。”
她怔住。
“那个浴间,有扇窗对着竹林。”他继续道,手指描摹她腰线,“你常开着窗沐浴,说能听见风声。可你知道吗?竹林里,有我看你的位置。”
寒意窜上脊背。
钟夏夏睁大眼睛:“你……”
“我看过。”他坦然承认,眼神却痛苦,“不止一次。看你在水里,看你对窗发呆,看你……哭。”
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极轻。
像怕惊碎什么。
“为什么哭?”他问,拇指抚过她眼角,“在江南,不是很快活吗?”
钟夏夏嘴唇颤抖。
快活吗?
是快活的。有自由,有朋友,有广阔天地。可夜深人静时,对着孤灯,她总想起京城那个人。想起那夜墙头回望,他站在月光里,身影孤寂。
那时她想,他大概会恨她吧。
恨也好,总比忘了强。
“我以为你恨我。”她终于说出口。
洛景修愣住,随即苦笑:“恨?我是恨。恨你狠心,恨你不告而别,恨你让我等这么久。可恨着恨着,就只剩怕了。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怕你真不要我了。”他将她搂进怀里,声音闷在她颈间,“怕你在江南遇见更好的人,怕你笑得那么开心,是因为忘了我。”
钟夏夏摇头,眼泪又落下来:“忘不掉。每天晚上,都梦见你。”
“梦见我什么?”
“梦见你站在婚礼上,穿着喜服,一个人。”她哽咽,“梦见你转身看我,眼神空荡荡的。我想喊你,发不出声音。然后惊醒,一身冷汗。”
洛景修抱紧她。
“我也做梦。”他低声说,“梦见你回来,笑着说洛景修我玩够了。可醒来,身边是空的。三年,一千多个梦,每个都这样。”
两人在月光里相拥。
许久,钟夏夏轻声说:“那现在补吧。秋分那日,该做什么?”
洛景修抬起头,眼底映着烛火和她。
“该祭祖,该饮桂花酒,该……”他吻她唇角,“该圆房。”
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极轻,却重如千钧。
钟夏夏脸烫起来,却没躲。她抬手,解他衣带。手指因紧张发颤,几次都解不开。洛景修握住她手,带她解开第一个结。
“慢慢来。”他哑声说,“我们有一整夜。”
衣带散开,锦袍滑落。他胸膛裸露出来,烛光下肌理分明。心口位置,有道浅浅疤痕。
钟夏夏指尖抚上去:“这是?”
“去年冬,追盐枭时挨的刀。”他轻描淡写,“差点扎进心口。”
她心脏骤停。
“你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他抓住她手,按在疤痕上,“当时就想,不能死。死了,谁等你回来?”眼泪又涌出来。
钟夏夏低头,吻那道疤。唇贴上去时,感觉他身体一震。她吻得很轻,像怕碰疼他。可这比任何撩拨都致命。
洛景修呼吸粗重起来。“夏夏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她抬头,眼中含泪,却带笑,“洛景修,我在。”他再也忍不住,低头吻住她。
这个吻带着三年思念,三年不安,三年隐忍。激烈得像要吞没她,又温柔得像在确认。钟夏夏回应他,手指插进他发间。
软榻狭窄,两人交叠而卧。
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,照见纠缠身影。水汽仍未散,氤氲成朦胧雾障。远处传来打更声,二更天了。
洛景修动作很缓,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他吻她每一寸肌肤,在她耳边低语。
“这是秋分清晨,该有的吻。”
“这是祭祖时,我该牵你的手。”
“这是饮合卺酒……”
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小酒壶,含一口桂花酒,渡进她嘴里。甜涩酒液在唇齿间交换,香气弥漫。
钟夏夏醉了。
不是因酒,是因他眼神,他呼吸,他每一句低语。她攀着他肩膀,在浪潮里浮沉。意识模糊时,听见他说:
“这是圆房。”疼痛和欢愉同时袭来。
她咬住他肩头,尝到血腥味。他没躲,反而抱得更紧。汗水混着泪水,分不清谁更湿。
不知过了多久,风停雨歇。
洛景修仍伏在她身上,呼吸未平。钟夏夏浑身酸软,指尖都动不了。他吻她汗湿的额,轻声问:
“疼吗?”
她摇头,又点头:“疼。”
“我轻点?”
“不用。”她抱住他,“就这样……真实。”
他低笑,翻身躺下,将她搂进怀里。软榻窄,两人贴得极紧。心跳隔着肌肤相撞,渐渐同频。
“补完了?”她困倦地问。
“一一年秋分补完了。”他吻她发顶,“还有第二年,第三年。还有所有节气,所有该在一起的日子。”
钟夏夏叹气:“那得补到什么时候?”
“补到死。”他说得平静,“死了,奈何桥上等你三年。然后下辈子,继续补。”
这话太深情,也太疯。但她喜欢。
“好。”她往他怀里缩,“下辈子,换我等你。”
“不行。”他断然拒绝,“还是我等你。等你这件事,我熟练。”
钟夏夏笑了,笑着笑着又哭。洛景修擦她眼泪,忽然想起什么:“那朵花呢?”
她摊开掌心。绢花已揉得不成形,沾了两人汗水。她小心抚平花瓣,轻声说:“我收着。以后每年秋分,都拿出来看。”
“看什么?”
“看你有多傻。”她抬头亲他下巴,“傻到跳湖捞花。”
“那你呢?”他反问,“傻到逃婚,最后还不是回来?”
“我那是……”她想辩解,却词穷,“那是策略性撤退。”
洛景修挑眉:“撤退三年?”
“不然怎么知道你等我?”她理直气壮,“总要试试,你真心有几分。”
“试出来了?”
“试出来了。”她捧住他脸,“十分。不,十二分。满分。”
他眼神软下来,吻她掌心:“那还逃吗?”
“不逃了。”她摇头,“以后你赶我,我也不走。”
“我怎么会赶你。”他抱紧她,“锁起来还来不及。”窗外传来三更鼓。夜深了。
钟夏夏困得睁不开眼,却还强撑着:“明日……补什么?”
“浴间补课结束。”他想了想,“明日该补宫宴了。”
“宫宴?”她清醒几分,“哪次宫宴?”
“逃婚第二年除夕宫宴。”他声音冷下来,“那日你也在江南,与友人守岁。我在宫里,看着空荡荡的席位。”
她心口一紧。
“洛景修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他吻她眼睛,“都过去了。现在补上,就好。”
她还想说什么,却被他捂住嘴。“睡吧。”他低声哄,“明日再说。”
她确实累了,在他怀里沉沉睡去。洛景修却一直醒着。
他看着她睡颜,指尖轻抚她脸颊。月光移过窗棂,照见地上散落衣物,和那朵残破绢花。
他轻轻起身,捡起花。
花瓣已碎,再经不起折腾。他找了块干净帕子,小心包好,放回锦囊。然后从自己衣襟里,摸出另一个锦囊。
倒出来,是几片干枯花瓣。杏黄色的,与她那朵一样。他低头,吻了吻这些花瓣,低声说:
“现在,你有伴了。”
将两个锦囊并排放好,他重新躺回榻上,将她搂进怀里。
浴间水汽已散尽。窗外响起夜鸟啼鸣,凄清悠长。
洛景修闭上眼,想起那年秋分冰冷的湖水。想起捞起花时,指尖冻得发紫。
想起浮出水面那刻,看见岸边灯火通明,却没有一盏为他而亮。
如今,怀里这个人,就是他的灯。够亮了。他收紧手臂,沉入梦乡。
这一次,梦里没有湖,没有冷月。只有钟夏夏笑着对他说:
“洛景修,花捞起来了,我们回家。”好。回家。永远不再分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