账房门被推开时,陈掌柜正往怀里塞账本。
动作僵在半空。
钟夏夏立在门口,狐裘大氅雪白毛领衬得她脸色冰冷。身后跟着洛景修,深青常服下肌肉紧绷,手按在剑柄上。
“陈掌柜,”钟夏夏缓步走进来,“早啊。”
声音轻飘飘的,落在死寂账房里像落雪。
陈掌柜六十出头,胖脸上堆着笑,眼底却闪着精光。他身后站着两个壮汉,短打劲装,腰间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。
“东家来得真早。”陈掌柜松开账本,搓了搓手,“正好,老朽有事禀报……”
“不急。”钟夏夏走到主位坐下,解下大氅搭在椅背,“先说说昨晚。”
屋内温度骤降。
两个壮汉交换眼色,手指摸向腰间。洛景修往前半步,挡住钟夏夏半边身子,剑鞘轻磕桌沿。
“咚”一声闷响。
陈掌柜额头渗汗:“昨、昨晚?老朽在家歇着……”
“是么。”钟夏夏端起桌上冷茶,指尖摩挲杯沿,“那我卧房里那个贼,是谁派的?”
茶杯重重搁下。茶水溅出,在桌面晕开深色水渍。
“东家这话……”陈掌柜干笑,“老朽听不懂。”
“听不懂?”钟夏夏抬眼,眸光似刀,“需要我把人提过来,当面跟你对质?”
她话音未落,账房外传来拖拽声。
昨夜被擒那个男人被两个护卫架进来,脖子缠着厚厚绷带,血已渗透白布。他看见陈掌柜,腿一软跪倒在地。
“掌柜的……救我……”陈掌柜脸色煞白。
钟夏夏站起身,走到那男人面前,俯视他:“昨夜你说,是陈掌柜派你去偷真账册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“现在陈掌柜说他听不懂。”钟夏夏侧头,看向陈掌柜,“你说,我该信谁?”空气凝滞。
窗外传来早市喧闹,越发衬得屋内死寂。洛景修手一直按在剑柄上,目光锁视那两个壮汉。
其中一人手指微动,他立刻踏前半步。杀意无声弥漫。
“东家……”陈掌柜忽然叹口气,换上痛心疾首表情,“老朽跟了钟家三十年,从您祖父起就管着铺子。您父亲在时,待老朽如手足……”
“说重点。”
“是这厮诬陷!”陈掌柜指着地上男人,声音陡然拔高,“他上月贪墨货款被老朽发现,怀恨在心,这才编造谎话陷害老朽!”
地上男人瞪大眼:“你、你胡说!明明是你让我……”
“闭嘴!”陈掌柜厉喝,“东家明鉴,老朽这里有证据!”
他从袖中掏出一叠纸,双手呈上。钟夏夏没接。
她盯着那叠纸,又看看陈掌柜,忽然笑了。笑声很轻,却让陈掌柜后背发凉。
“陈掌柜,你今年六十三了吧。”她慢慢走回主位,“听说你孙子刚满月,在城东置了宅子,请了三个奶娘。”
陈掌柜手指颤抖。
“还听说,”钟夏夏坐下,指尖敲击桌面,“你儿子在户部谋了个差事,是李侍郎举荐的。”
“东家……”
“李侍郎。”钟夏夏重复这个名字,语气玩味,“皇后娘娘的远亲,正三品大员。陈掌柜,你好大靠山。”陈掌柜扑通跪地。
“东家!老朽冤枉!老朽对钟家忠心耿耿,天地可鉴!”
“忠心到吞我六千两银子?”钟夏夏从袖中抽出另一本账册,摔在他面前,“真账在这儿,你怀里那本是假的。”
账册散开,墨字密密麻麻。
陈掌柜盯着那些字,像盯着毒蛇。他忽然抬头,眼神变得凶狠。
“东家既然都知道了,”他慢慢站起来,拍了拍膝盖灰尘,“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。”两个壮汉同时拔刀。
刀光雪亮,映亮账房内飞舞尘埃。洛景修剑已出鞘三寸,寒光刺目。
“你想怎样。”钟夏夏声音平静。
“六千两,老朽分文不少还您。”陈掌柜整了整衣襟,“条件是您放老朽走,从此两清。”
“若我不答应呢。”
“那……”陈掌柜看向洛景修,又看回钟夏夏,“东家身边这位护卫,恐怕护不住您周全。”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密集脚步声。
至少十余人围住账房,刀剑碰撞声刺耳。钟夏夏透过窗缝往外瞥,看见十几个打手堵住去路,个个手持利器。
她笑了。“陈掌柜,你准备得真周全。”
“东家过奖。”陈掌柜拱拱手,“老朽只是惜命。”钟夏夏没说话。
她端起茶杯,抿了口冷茶。茶已凉透,苦涩在舌尖蔓延。洛景修侧头看她,发现她指尖很稳,连最细微颤抖都没有。
三年。她到底经历过多少这种场面。
“洛将军。”钟夏夏忽然开口,“你说,这局面该怎么办。”
洛景修剑完全出鞘。剑身映着他冰冷眼眸:“杀出去。”
“杀人要偿命。”
“我担着。”
简单三个字,砸在空气里溅起火星。陈掌柜脸色变了变,往后退了半步。
“东家三思!”他急声道,“老朽若死在这里,李侍郎绝不会善罢甘休!您如今……惹不起这样人物!”
钟夏夏放下茶杯。杯底磕在桌面,清脆一声响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她站起来,走到陈掌柜面前,“我现在,确实惹不起李侍郎。”
陈掌柜松口气。
“但六千两不够。”钟夏夏继续说,“这三年,你从铺子里捞了多少,心里有数。我要你全部吐出来。”
“东家!这……”
“或者,”钟夏夏打断他,“我把真账册抄送三份,一份送官府,一份送御史台,一份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送去给李侍郎征敌。”
陈掌柜冷汗涔涔。
钟夏夏凑近些,压低声音:“你说,李侍郎是会保你,还是灭口?”
这句话像冰锥,刺穿陈掌柜所有侥幸。
他嘴唇哆嗦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。钟夏夏退回主位,重新坐下,好整以暇看着他。
“选吧。”漫长沉默。
窗外打手们等得不耐烦,有人用刀鞘敲击门框。
咚、咚、咚,像催命鼓点。洛景修剑尖下垂,却随时准备暴起。
“老朽……答应。”陈掌柜颓然垂手,“所有钱财,三日内奉还。”
“账目呢。”“老朽会整理清楚……”
“现在。”钟夏夏抬手指向书架,“所有暗账,所有私契,全部拿出来。”
陈掌柜脸色灰败。
他走到书架前,推开第三排书,露出后面暗格。手指颤抖着摸索,抠开木板,从里面抱出一只红木匣子。
匣子很旧,边角磨得发亮。钟夏夏盯着那只匣子,眼神忽然变了。
洛景修察觉她呼吸乱了一拍。“拿来。”她声音发紧。
陈掌柜抱着匣子走回来,放在桌上。钟夏夏伸手要碰,洛景修却抢先一步按住匣盖。
“小心机关。”钟夏夏指尖停在半空。
洛景修用剑鞘挑开匣盖,没有暗箭,没有毒烟。里面堆满账本、地契、银票,最上面压着几封密信。
陈掌柜别过脸,不敢看。
钟夏夏翻开最上面账本,扫了几眼,冷笑:“光是去年就吞了两万两。陈掌柜,你好大胃口。”
“东家饶命……”
“这些我收了。”钟夏夏合上账本,“三日内,我要见到现银。”
“是、是……”
“现在,带着你的人滚。”
陈掌柜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往外跑。两个壮汉收起刀,瞪了洛景修一眼,也跟着退出去。
门外打手们迅速散去,脚步声渐远。账房重归寂静。
只剩桌上红木匣子,和匣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。
钟夏夏盯着匣子,很久没动。洛景修收剑入鞘,走到她身边。
“怎么了。”她没回答。
只是伸手,从匣子最底层抽出一张泛黄地契。地契下面压着一封信,信封没有署名,封口火漆已裂。
她指尖抚过火漆痕迹,呼吸变得很轻。“这不是陈掌柜的东西。”洛景修说。
“嗯。”钟夏夏声音飘忽,“这是我娘的。”她拆开信封。
信纸脆得几乎碎掉,上面字迹娟秀,却因年久褪色,有些字已模糊。洛景修站在她身侧,看见开头称呼:
“吾女夏夏亲启”。是钟夫人绝笔。钟夏夏手指开始发抖。
她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,嘴唇抿得死白。读到某处时,她忽然停住,眼眶瞬间红了。
“写什么。”洛景修问。钟夏夏把信递给他。
洛景修接过,目光扫过那些娟秀字迹。前面是寻常叮嘱,要她好好活着,要她远离京城是非。但最后一段,墨迹深重,笔画凌乱,显然写字人情绪激动:
“……若事不可为,去城南老宅,东厢房床下第三块砖。内有木匣,乃你父留与你的退路。切记,勿让任何人知晓,尤其是……”
后面字迹被水渍晕开,模糊不清。“尤其是什么。”洛景修抬头。
钟夏夏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信送到我手里时,这里就花了。”
她盯着那团模糊墨迹,眼神空洞。
洛景修把信还给她,视线落回红木匣子。方才只顾防机关,没细看匣子本身。现在才发现,这匣子雕工很特别——海棠花纹,云雷纹底,边角包银,银饰上刻着细小篆字。
是钟府旧物。“陈掌柜怎么会有这个。”他问。
钟夏夏冷笑:“抄家那天,他趁乱拿的。不止这个,我娘首饰,我爹藏书,能拿的他都拿了。”
她伸手进匣子,把所有东西倒出来。
账本散落,银票飞舞,地契飘了满地。最底下露出另一只小匣子,黑檀木制,巴掌大小,锁孔锈死。
钟夏夏看见这小匣子,呼吸骤然停住。
“别碰它!”她扑过去,洛景修已抢先拿起。
匣子很轻,摇动时有轻微碰撞声。锁孔锈蚀严重,但匣盖边缘有缝隙,能窥见里面一抹白色。
“给我!”钟夏夏声音尖利。洛景修握紧匣子:“这里面有什么。”“不关你事!”
她想抢,他侧身避开。两人在狭窄账房里拉扯,撞翻椅子,踢散满地账册。钟夏夏眼眶通红,像只护崽母兽。
“洛景修!你还我!”
“先说清楚。”他单手制住她手腕,另一手举起匣子,“为什么这么紧张。”
钟夏夏挣扎不开,忽然不动了。她仰头看着他,眼泪毫无征兆滚下来。
“那是我娘……最后留给我的东西。”
声音很轻,轻得像叹息。洛景修手指微松。
钟夏夏趁机抢回匣子,紧紧抱在怀里。她退到墙角,背靠书架,整个人蜷缩起来,肩膀颤抖。
洛景修站在原地。
他看着她把脸埋进匣子,呜咽声闷在喉咙里。窗外阳光正好,照亮她脸上泪痕,照亮匣子表面厚厚灰尘。
三年。她连母亲遗物都守不住。
这个认知像把钝刀,在他心口反复切割。他走过去,蹲在她面前。
“对不起。”钟夏夏没抬头。
只是抱匣子的手更紧,指节发白。洛景修伸手,想碰碰她肩膀,又缩回来。
“能打开吗。”他问。
钟夏夏摇头:“钥匙丢了。”“我帮你开。”
“不要!”她猛地抬头,眼里全是恐慌,“别打开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洛景修怔住。
他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——像匣子里关着魔鬼,一打开就会吞噬一切。她牙齿打颤,脸色惨白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。
“好。”他收回手,“我不开。”
钟夏夏松口气,整个人脱力般滑坐在地。匣子仍抱在怀里,像抱着最后救命稻草。
洛景修在她对面坐下。
两人隔着满地狼藉,沉默对望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亮飞舞尘埃,照亮她脸上未干泪痕。
“你爹娘……”洛景修开口,又停住。他不知道该问什么。
问他们怎么死的?问尚书府为什么倒台?问那封绝笔信里模糊的字迹指向谁?
每一个问题都像刀子,会把她刚结痂的伤口重新剜开。
钟夏夏却笑了。笑容很苦,比刚才冷茶还苦。
“你想知道,对吗。”她声音沙哑,“想知道这三年发生了什么,想知道我怎么变成现在这样。”
洛景修没否认。“好。”钟夏夏深吸口气,把匣子放在膝上,“我告诉你。”
她指尖抚过匣子表面灰尘,露出底下暗红色木纹。
“三年前你走那晚,我爹被急召入宫。出门前他来找我,塞给我这个匣子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发颤,“他说‘夏夏,如果爹明早没回来,你就打开它’。”洛景修心脏骤缩。
“第二天,他没回来。”钟夏夏眼神空洞,“来的是禁军,抄家的禁军。他们闯进来,见东西就砸,见人就抓。我娘把我推进密道,自己挡在门口。”
她闭上眼。“我听见她喊‘快走’,听见刀剑声,听见她倒下……”眼泪又涌出来,“我不敢回头,一直跑,一直跑……”
洛景修握住她手腕。很冰,像握着一块寒玉。“后来呢。”他声音哑得厉害。
“后来我在密道里躲了三天。”钟夏夏睁开眼,瞳孔没有焦距,“没吃没喝,只能舔墙壁渗出的水。第四天,我爬出来,看见家门口贴着封条,看见街坊指指点点。”
她扯了扯嘴角。
“他们说尚书府贪污军饷,说我爹畏罪自尽,说我娘殉情。”她笑出声,眼泪却流得更凶,“可我知道不是。我爹不会贪,我娘更不会丢下我。”
“那是为什么。”钟夏夏没回答。她低头看怀里匣子,指尖抠着锈死锁孔。
“我想打开它,想知道爹留给我什么。可钥匙丢了,怎么都打不开。”她声音轻得像耳语,“后来我试过撬,试过砸,可这匣子太结实……”
“让我试试。”洛景修说。钟夏夏犹豫很久,终于把匣子递过去。
洛景修接过,仔细查看。黑檀木很硬,锁是特制机关锁,没有钥匙几乎不可能打开。但匣盖边缘那道缝隙……
他从靴筒抽出匕首。
刀尖很薄,能插进缝隙。他小心撬动,木屑簌簌落下。钟夏夏屏住呼吸,盯着他每一个动作。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锁舌弹开。匣盖松动了。
钟夏夏心脏狂跳,伸手想拿回匣子,又缩回来。洛景修看她一眼,慢慢掀开匣盖。
没有机关。只有几样东西。一对白玉耳坠,一枚金镶玉戒指,还有半块玉佩。
玉佩是羊脂白玉,雕着繁复云纹,但只有半块——从中间整齐断裂,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痕迹。
是血。洛景修盯着那半块玉佩,瞳孔骤缩。
他手指发颤,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。
也是半块玉佩。羊脂白玉,云纹雕刻,断口严丝合缝。
两块拼在一起,合成完整圆形。中间镂空处原本该镶嵌什么,现在只剩空洞。断口血迹已经发黑,渗进玉石纹理,像永远洗不净的伤疤。
钟夏夏瞪大眼。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有……”
“这是我娘留给我的。”洛景修声音发涩,“她说,将来遇见想娶的姑娘,就把这玉佩给她。”
他抬起头,眼眶通红。“三年前那晚,我本来想给你。”钟夏夏嘴唇颤抖。
她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被堵住。只能看着那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,看着断口处陈旧血迹,看着洛景修颤抖的手指。
“所以……”她终于发出声音,“你娘和我娘……”
“她们是结拜姐妹。”洛景修替她说完,“这玉佩是一对,你我各持半块。当年她们约定,若生一儿一女,就结为夫妻。”阳光忽然刺眼。
钟夏夏抬手遮住眼睛,却遮不住汹涌而来的记忆。她想起小时候,洛夫人常来府里,总抱着她说“夏夏以后给我们景修当媳妇好不好”。想起母亲笑着应“那得看孩子们自己愿不愿意”。
那时她不懂什么叫媳妇。只觉得景修哥哥好看,武功好,会给她带糖人,会教她骑马。
后来她懂了。可他已经走了。“为什么……”她声音破碎,“为什么不早告诉我……”
“我想等。”洛景修握紧玉佩,断口硌得掌心生疼,“等战事结束,等风风光光娶你过门。可那晚……”
他哽住。那晚军令来得太急,他连告别都仓促。
玉佩揣在怀里,想给她又怕耽误时间,想着“回来再给也一样”。
可这一别,就是三年。三年里玉佩陪他上战场,陪他躲追杀,陪他在雪地里等死。
每次快撑不住时,他就摸出这半块玉,想着她在京城等他。
却不知道,她在另一个地狱里煎熬。
钟夏夏伸手,指尖碰触拼合的玉佩。
冰凉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,冻得她打了个寒颤。
血迹已经渗进玉石,洗不掉了,就像那些过往,永远刻在骨子里。
“你娘……”她问,“怎么去世的。”洛景修沉默很久。
“我走第二年,病逝。”他声音很低,“临终前抓着这半块玉佩,说‘一定把夏夏找回来’。”钟夏夏眼泪又涌出来。
洛夫人待她极好,每次来都带新衣裳,新首饰,说“我们夏夏穿什么都好看”。母亲总笑“你别惯坏她”,洛夫人就搂着她“我乐意惯”。
那么好的人,怎么就……“病逝?”她抓住关键词,“什么病。”洛景修眼神暗了暗。
“大夫说是忧思成疾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我知道不是。我娘身体一直很好,我走前她还说要去庙里祈福,求我平安归来。”
“那是……”
“我查到一些线索。”洛景修打断她,“但现在不能说。”
钟夏夏盯着他。他眼底有血丝,有疲惫,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。像背负着什么秘密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跟我爹娘的死有关?”她问。洛景修没否认,也没承认。
只是把拼好的玉佩放进她掌心:“这个,物归原主。”
钟夏夏握紧玉佩。
玉石硌着皮肤,凉意渗进血液。她看着匣子里另外两样东西——耳坠和戒指,都是母亲常戴的。
“这些……”
“你收好。”洛景修合上匣盖,“从今天起,我会帮你查清楚所有事。”
“包括我爹娘的死因?”“包括所有。”
他语气斩钉截铁,像在立誓。钟夏夏看着他,看着这个三年前不告而别的男人,看着他现在眼底的决绝。
忽然分不清该恨,还是该信。“洛景修。”她开口,“你说你当年接到军令才走。”
“是。”
“谁下的令。”空气凝滞。
窗外传来车马声,行人交谈声,还有远处小贩吆喝。这些人间烟火气,却衬得账房里越发死寂。
洛景修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阳光落在他肩上,勾勒出紧绷线条。
“我爹。”他声音很轻,“兵部尚书,洛文渊。”
钟夏夏心脏骤停。
她想过很多可能——皇帝,权臣,政敌。却没想到是他亲生父亲。
“为什么。”她听见自己问,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。
洛景修转身,背光而立,脸上表情模糊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这三年我一直在查。可所有线索都断了,所有知情人都死了。就连那封调令……”
他顿住,深吸口气。
“原件不见了。兵部存档是伪造的,边疆接到的军令也是口谕。我爹说,是陛下密旨。”
“你信吗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洛景修走回她面前,蹲下,平视她眼睛,“陛下若要调我,不会用密旨。更不会在我离京当夜,就抄了你家。”
钟夏夏指甲抠进掌心。疼,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。
“所以你爹……”她声音发抖,“可能是害我全家的凶手?”
洛景修没回答。只是握住她手腕,力道很重。
“我会查清楚。”他每个字都咬得清晰,“如果真是他,我……”他没说完。但钟夏夏懂了。
如果真是洛文渊,那他们之间就隔着血海深仇。杀父之仇,灭门之恨,这些词她以前只在戏文里听过。
现在却可能成真。“放开。”她抽回手。洛景修没强留。
钟夏夏抱着匣子站起来,踉跄一步扶住书架。满地账本地契还散着,她却没力气收拾。
“今天到此为止。”她声音疲惫,“我要回去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
她抱着匣子往外走,脚步虚浮。洛景修跟上去,在她即将摔倒时扶住她胳膊。
“别碰我!”她甩开他,眼神冰冷。
洛景修手僵在半空,看着她跌跌撞撞走出账房,走进阳光里。背影单薄得像随时会碎掉。
他没再追。只是站在门口,看着她消失在街角。
然后回身,看向满地狼藉。那些账本,地契,银票,还有散落的信件。他蹲下,一封封捡起。
其中一封信封很特别。牛皮纸,火漆印,印纹是只鹰。洛景修瞳孔骤缩。
这印纹他认得——北境军中密信用印。可陈掌柜一个绸缎商人,怎么会和北境军有联系?
他拆开信封。里面只有半张纸,写着一行字:
“货已收到,尾款三日内结清。下次要更多。”没有署名,没有日期。
洛景修盯着那行字,指尖发凉。货?什么货?绸缎?还是别的?
他想起钟夏夏说,陈掌柜和户部李侍郎走得近。而李侍郎,掌管军需调配。
一个可怕猜测浮上心头。
他把信纸揣进怀里,快速收拾其他东西。账本摞好,地契叠齐,银票塞进匣子。然后抱着红木匣子走出账房。
街上人来人往。
阳光刺眼,他却觉得浑身发冷。如果陈掌柜真在倒卖军需,如果李侍郎牵涉其中,如果这些事和钟府倒台有关……
那这潭水,比他想象更深。他翻身上马,朝钟夏夏离开方向追去。
必须尽快告诉她。必须在她卷入更危险旋涡前,把她拉出来。
哪怕她恨他。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。他也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