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以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，冲回了汀兰苑A区601宿舍。
推开门，宿舍里空无一人。卫卓和赵大勇大概又呼朋引伴地不知去了哪个饭局，柯鸿哲和沈锋多半是在图书馆或自习室。他将行李箱往角落里一放，整个人重重地摔进自己的椅子里，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。
那句带着笑意的“不巧，我在等你”，和他回忆的那抹无法抑制的微笑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，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。一周的分别，不仅没有冲淡任何东西，反而像发酵剂，让他心中那份早已满溢的情感，变得更加浓郁，也更加无法忽视。
他想起了在赣流古镇的那个夜晚，韩静萱的质问和他自己的剖白。是的，他喜欢她，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。他害怕，他自卑，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，配不上她那颗小太阳。
可当他风尘仆仆地归来，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在树下安静等待的身影时，当她用那种独属于她的、霸道又可爱的剧本，宣告着“我在等你”时，他心中所有那些用来保护自己的、名为“理智”和“退缩”的防线，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。
他发现，自己根本无法抗拒。
他甚至……不想再抗拒了。
沈砚在椅子上坐了很久，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他才站起身，脱下满是风尘的外套，拿上换洗衣物走进了浴室。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下来，带走了旅途的疲惫，却无法冲刷掉心头那份愈发清晰的悸动。
当他收拾妥当，重新走出宿舍楼时，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远远的，他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她没有再等在树下，而是和另一个男生站在不远处的路灯光晕里，似乎在交谈着什么。是顾彦泽。
他快步走了过去。
“聊什么呢？”他走到两人身边。
“哟，我们的大摄影师终于收拾好了？”顾彦泽看到他，脸上的笑容更深了，他转过头，对着江墨吟眨了眨眼，语气里满是调侃，“看到了吧，墨吟同学，我没骗你。我们家老幺，就是这么个不解风情的木头，人家姑娘等了他一整个下午，他出来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。”
听到顾彦泽的话，沈砚愣了一下，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，顾彦泽这是在替他说话。
江墨吟被他这番话逗得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，刚才那点因为沈砚的沉默而产生的距离感，瞬间烟消云散。
“行了，人我可给你完璧归赵了，”顾彦泽笑着，伸出手臂，自然地揽住沈砚的肩膀，用力地搂了一下，然后才对江墨吟半开玩笑地说，“不过我可得替我们601的兄弟们先打个报告。我们这位‘仙女同学’在你没回来之前，可就给我们下了死命令了。今天晚上，谁也不许拉你去参加任何饭局，说你刚回来，得好好休息。她这可是把你未来一周的社交活动都给提前预定了。”
顾彦泽顿了顿，压低了声音，用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，在沈砚耳边补充道：“兄弟，可以啊。你这次采风，我看收获不小。咱们这位仙女同学，现在可是越来越有‘正宫娘娘’的范儿了。”
这番调侃，让沈砚的脸颊瞬间就热了起来。他有些狼狈地挣开顾彦泽的手臂，避开江墨吟那带着笑意的、亮晶晶的目光，对顾彦泽含糊地说道：“知道了，明天……明天我请大家吃饭。”
“行，这可是你说的啊！我这就去跟卫卓那几个家伙汇报，省得他们说我不够兄弟。”顾彦泽笑着拍了拍沈砚的肩膀，然后对江墨吟挥了挥手，“那我就不当电灯泡了。你们俩慢慢聊，账，记在沈砚头上。”
说完，他便哼着歌，心情极好地转身离去，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，和空气中那愈发微妙的气氛。
“走吧，江造型师，”沈砚清了清嗓子，试图掩饰自己依旧在狂跳的心脏，“不是说要请我吃大餐吗？去哪儿？”
江墨吟看着他泛红的耳根，心情好得不得了。她没有戳穿他，只是背着手，俏皮地歪着头，像个终于等到犒赏的小将军：“看在你今天表现还不错的份上，就罚你……请我吃汉堡吧！”
最后，他们没有去那些装修精致的餐厅，而是选了校门口那家总是挤满了学生的、充满了快活气息的快餐店。
店里人声鼎沸，空气中弥漫着炸鸡和薯条的香气。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，点了两个汉堡套餐。江墨吟像只快乐的小鸟，一边大口地咬着汉堡，一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讲述着这一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。
“……你是不知道，你走的第一天，我们班那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生，居然在课堂上跟教授辩论起来了，就为了一个弗洛伊德的理论，把教授都问得哑口无言！”
“还有还有，林晓玥她们宿舍联谊，结果对方有个男生全程都在背圆周率，把我们晓玥气得差点当场掀桌子！”
沈砚安静地听着，偶尔拿起可乐喝一口，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。他喜欢看她说话的样子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星星，每一个表情都生动得让他想用相机永远记录下来。
“你呢？”江墨吟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见闻，她咬着吸管，好奇地看着他，“采风好玩吗？有没有拍到什么特别满意的照片？你发给我的那些都特别好看，我们宿舍的韩静萱看了都说，你的构图和光影，比她们系好多学长都厉害。”
“还行。”沈砚将古镇的见闻简单地跟她分享着，讲到了那座石桥，讲到了那个技艺精湛的老绣娘，也讲到了那群在巷子里滚铁环的孩子。他讲得很慢，有些笨拙，但江墨吟却听得津津有味。
两人就这么聊着，分享着彼此缺席了一周的生活。快餐店的喧嚣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，在他们之间，形成了一个安静而温暖的小小世界。
聊着聊着，江墨吟忽然话锋一转，她放下手里的薯条，身体微微前倾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，带着一丝狡黠和试探，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。
“喂，沈砚同学，”她压低了声音，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，“这一个星期，你……每天都有在想我吗？”
这个问题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瞬间在沈砚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涟漪。
他看着她，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、写满了期待的眼睛，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。他想起了在古镇的每一个夜晚，自己是如何从几百张照片里，仔仔细细地挑选出那几张带着温度的风景，只为了能和她说上几句话。想起了在深夜的石桥上，自己是如何在韩静萱的质问下，丢盔弃甲，承认“那个人，只会是她”。也想起了在归程的火车上，自己那份近乡情怯的、迫不及待的归心。
那些被他刻意压抑、小心隐藏的思念，在这一刻，再也无处遁形。
他没有再像从前那样，选择逃避或沉默。
他看着她的眼睛，那双总是清冷如深潭的眸子里，第一次，清晰地、毫不掩饰地，流露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。
然后，他轻轻地、却又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，用他所能发出的、最清晰也最肯定的声音，回答了她。
“嗯。”
“每天都有。”
从快餐店出来，已是深夜。
秋日的夜风带着凉意，吹在身上，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份因坦诚而变得滚烫的空气。他们没有坐车，而是选择了徒步走回学校。
一路上，沈砚都显得有些沉默。
他不像刚才在餐厅里那样，虽然话少，但眉眼是放松的。此刻的他，嘴唇紧紧地抿着，下颌线也绷得有些僵硬，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温柔的眼眸，此刻又重新染上了一层深沉的、晦暗不明的情绪。
江墨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。她放慢脚步，与他并肩走着，没有开口追问，只是安静地陪着他。她知道，对于沈砚来说，每一次情感的敞开，都像一次剧烈的能量消耗，随之而来的，必然是更深的反噬和内耗。他需要时间，来消化自己刚刚说出口的那份“坦诚”。
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，穿过空旷的街道，走回了熟悉的校园。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在寂静的林荫道上交错、重叠。
就在即将到达女生宿舍楼下的分岔路口时，沈砚忽然停下了脚步。
他转过身，面对着她。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来，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里，看不清表情，只能看到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、也格外沉重的眼睛。
“江墨吟。”他开口，声音沙哑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疲惫感。
江墨吟的心，轻轻揪了一下。
“你能不能……等我一下？”
他问，声音很轻，像是在请求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那双总是清冷的、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里，第一次，流露出了近乎于“怯懦”的情绪。
“我知道，这么说很怂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无比苦涩，“我享受着你所有的好，心安理得地被你拉着往前走。可我……我跟不上你。”
“你太好了，好得让我觉得……自己卑劣又丑陋。你像太阳，而我只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一块石头。我怕我身上的潮湿和冰冷，会熄灭你的光。我更怕……有一天，你会发现，我这块石头，根本不值得你所有的奔赴。”
“所以，”他看着她，眼神里充满了挣扎、痛苦，和一种深刻的自我厌弃，“我只是想……想做好所有的准备。等我变得好一点，再好一点，等我觉得自己至少有资格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……再来堂堂正正地，面对我们的关系。”
这番话，是他两辈子以来，最彻底的一次自我剖白。他将自己那份深埋在冰山之下的自卑、恐惧和无措，血淋淋地、毫无保留地，展现在了她的面前。
江墨吟静静地听着，没有打断他。她的心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，密密麻麻地疼。她知道他自卑，却从未想过，这份自卑，竟已深刻到了如此地步。
她沉默了很久。夜风吹过，拂动她的发梢，带来一阵桂花的冷香。
沈砚看着她沉默的侧脸，心中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，正在一点点地流失，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所取代。他想，她或许……是失望了吧。
然而，就在他准备开口说“没关系，就当我没说”的时候，江墨吟转过了头。
她的脸上没有失望，没有不耐，甚至没有丝毫的怜悯。那双被泪水洗过的、清澈的琥珀色眼睛里，只有一种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、温柔的澄澈。
她看着他，然后，对他露出了一个比月光还要温柔的笑容。
“沈砚，”她开口，声音轻柔得像羽毛，却精准地落在了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，“我们不是说好了，要重新开始的吗？”
她看着他因不解而微微睁大的眼睛，然后用一种带着几分俏皮，又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语气，轻轻地、一字一顿地说道：
“从在喷泉广场你第一次看到我，到现在，沈砚同学和江墨吟同学，重新认识的时间，满打满算，也才过去两个多月。”
“我觉得，”她对他眨了眨眼，那笑容里，藏着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、巨大的温柔与智慧，“这个进展……很正常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