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砚从舞台的强光中退入侧台的阴影,像一个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,大口地喘着气。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,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。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演唱,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,也抽走了他所有的伪装。
他和她最后的对视,像一把钥匙,强行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。他瞬间被悔恨与错愕淹没。
他想逃,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失控的地方,可他的双脚,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,无法动弹。
他狼狈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将自己藏得更深。他看到她从他身边走过,闻到那阵熟悉的、让他心安的洗发水清香,然后,他看到她义无反顾地扑向那片他刚逃离的耀眼火光。
他知道,他走不了了。
他必须听。他必须知道,她的回答。
舞台上,灯光由刚才的暖黄色,变为了一片温柔而忧郁的深蓝色。主持人那段充满了溢美之词的介绍,沈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舞台中央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、孤单的身影。
舒缓而经典的钢琴前奏,缓缓淌过整个礼堂。
是《红豆》。
江墨吟站在麦克风前,闭上了眼睛。
那张扬的酒红色长发,在那身素净的白裙和忧郁的蓝色灯光映衬下,显得格外刺眼,像一团不甘寂灭的火焰。
她为什么要选这首歌?沈砚的心里,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。
……
当聚光灯打在身上的那一刻,江墨吟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台下数千名观众的脸,都变成了一片模糊的、涌动的光海。
她的眼中,只有一片黑暗。
但她知道,在那片黑暗的某个角落里,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她。这就够了。
她唱的不是歌,是她自己。是她重生以来,所有无人知晓的隐忍和决心。
她想起了那段独自备考的、暗无天日的时光。每天清晨五点半的闹钟,深夜里背不完的英语单词,和草稿纸上算到一半就卡壳的数学公式。
她想起了同学录上,自己鼓足勇气写下的那句“有些地方的夏天,风景也许更好呢”,和他看到后,依旧用“岱海体院”将她推开的冷漠。
她想起了报到那天,在喷泉广场上看到他时,那份几乎让她窒息的狂喜和委屈。
她也想起了那晚,那条来自陈劲的短信,和他看到后那双充满失望和嘲讽的冰冷眼眸。
她有太多的委屈,太多的不甘,太多的“我不是那样的”想要对他嘶吼。
可她不能。她只能把这一切,都唱进歌里。
她终于睁开眼,将唇凑近了麦克风。
“还没好好的感受,雪花绽放的气候……”
她的声音透过音响,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。那声音清澈、空灵,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,像一块被打磨得极致光滑的、冰凉的玉,瞬间穿透了所有喧嚣,直抵人心。
“我们一起颤抖,会更明白,什么是温柔。”
沈砚靠在墙壁上,听着她唱出的每一个字,心脏猛地一紧,又酸又疼。
他知道,她在回应他。
他唱的是“蒲公英的约定”,是回不去的过去。
而她唱的,却是“还没好好感受”,是她执着等待的、尚未开始的未来。
“还没跟你牵着手,走过荒芜的沙丘。可能从此以后,学会珍惜,天长和地久。”
她的声音里,带着一股令人心碎的、孤注一掷的勇气。那份勇气,像一根针,狠狠扎进了沈砚的心里。
他又想起了那个雨夜,她想牵住他的手,却被他决绝地甩开。原来,她都记得。原来,那些被他视为懦弱和悔恨的过往,在她那里,却是可以“学会珍惜”的铺垫。
他何德何能?
“有时候,有时候,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。”
“相聚离开,都有时候,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。”
唱到这里,江墨吟的目光微微抬起,像是在眺望远方,又像是在穿透时空,看向那个她亲手拒绝的、热烈如太阳的少年,和那个她执着奔赴的、冷漠如冰山的少年。她的眼神里,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巨大的悲伤与决绝。
沈砚在侧台的阴影里,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。他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他想冲上去,想抓住她的肩膀,想用力地摇晃她,想大声地告诉她:别唱了!我知道了!我全都明白了!
可他不能。他只能站在原地,任由那份尖锐的、足以将他凌迟的愧疚,将自己淹没。
歌曲进入了副歌,江墨吟的声调没有刻意上扬,情感却变得更加浓烈、也更加绝望。
“可是我,有时候,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。”
“等到风景都看透,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……”
当唱到“细水长流”时,她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。
一颗晶莹的泪珠,毫无征兆地,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,顺着脸颊,滴落在白色的裙摆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沈砚的呼吸为之一滞。
他清晰地听懂了。
他听懂了她歌声里那份对“留恋不放手”的偏执,和对“细水长流”的卑微祈求。
这不是表演。
这是她在回答他。回答他那句“你是友情,还是错过的爱情”。
她的答案是:都不是。是我想用尽全力、不计后果去奔赴的未来。
舞台上,江墨吟再次睁开了眼睛。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台下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片摇晃的光晕。
她将所有的情绪,都倾注在了最后那段撕心裂肺的独白里。
“还没为你把红豆,熬成缠绵的伤口。”
“然后一起分享,会更明白,相思的哀愁。”
唱到这里,她猛地抬起头,目光穿透黑暗,精准地、毫不回避地,锁定了侧台阴影里那个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。
“等到风景都看透,也许你会,陪我看细水长流”
最后一个尾音,消散在寂静的空气里。随之落下的,是她再也无法抑制的、决堤的泪水。
她就那么站在舞台中央,站在那片忧郁的蓝色光晕里,任由泪水划过脸颊,无声地哭泣着。
四目相对。
隔着舞台的灯光,隔着喧嚣的人群。
沈砚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一切——委屈、不甘、痛苦、执着,以及那份再也无需言说的、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的爱意。
而江墨吟,也同样在他那双写满了震惊、悔恨与无尽心痛的眸子里,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他懂了。
这个笨蛋,终于懂了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直到雷鸣般的掌声和尖叫声,如同惊雷般在礼堂炸响,才将两人从这漫长的对视中惊醒。
江墨吟狼狈地移开视线,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。她甚至忘了说一句“谢谢”,就那么提着裙摆,在泪眼模糊中,跌跌撞撞地走下了舞台。
她从沈砚的身边跑过,没有停留,没有对视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。
沈砚伸出手,下意识地想抓住她,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空气,和她跑过时带起的那阵、夹杂着泪水咸味的微风。
他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,像一尊石像。
手里那瓶已经不冰的柠檬水,“啪”的一声掉在地上,水花四溅,打湿了他的裤脚,他却毫无察觉。
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,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她最后的歌声,和她那张挂着泪痕的、倔强的脸。
那不是表演。
那是一个女孩,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对他喊出的心声。
沈砚缓缓地蹲下身,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,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。
压抑了整整两辈子的、无边无际的悔恨与心痛,在这一刻,终于将他彻底吞噬。
他终于明白,自己这个怯懦的、自以为是的傻瓜,到底错过了什么。
——“笨蛋,你现在懂了吗?”
——懂了。
——我懂了。
——对不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