赣流古镇的秋意,比泽江市要来得更早、也更浓烈一些。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、青石板和桂花混合的清冷气息。沈砚背着他的相机包,已经在这座千年古镇里行走了两天。
这两天,他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魂,刻意避开了同学们结伴游玩的热闹路线,独自一人钻进那些最偏僻、最幽深、几乎被时光遗忘的角落。他的镜头里,没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温婉,没有商铺林立的喧嚣。他拍的是被雨水冲刷得斑驳的墙皮,是蛛网密布的雕花窗棂,是石阶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一小簇青苔,是在夕阳下拉得极长的、孤独的电线杆影子。
这些影像,冷静、克制,充满了无可挑剔的技术美感,也充满了孤寂感。它们是他内心的投射,是他习惯了的、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的观察方式。
然而,每当夜幕降临,当他回到客栈,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整理着这些冷静的影像时,他会做一件与这些影像风格截然不同的事。他会从数百张照片中,仔仔细细地挑选出几张。那些照片里,有阳光透过古老的屋檐洒下的、温暖的光斑;有在江边被晚风吹拂得沙沙作响的芦苇荡;有墙角一只慵懒地晒着太阳、姿态憨态可掬的橘猫。
他将这些带着一丝暖意的照片,连同一些旅途中无关痛痒的见闻,一起打包,发送给那个早已被他置顶的微信联系人。
【沈砚】:今天找到一条很安静的老街,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。[图片]
【沈砚】:客栈老板养的猫,很胖,不怕人。[图片]
消息发送过去,他便会放下手机,假装毫不在意,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。他紧张地等待着屏幕亮起。
而她的回复,总是在几分钟内如约而至。
有时是一个俏皮的“猫咪揣手”的表情包,有时是一句简单的“拍得真好,光影很温暖”,有时,她会放大他发的风景照,然后圈出某个不起眼的角落,发来一句:“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小的鸟窝?”
寥寥数语,却像一根无形的线,穿透了几百公里的距离,精准地触动了他那颗孤寂的心。让他觉得,自己并非身处异乡,只是暂时去了一个看得见风景的、她的隔壁房间。
同行的同学中,唯一能察觉到他这种细微变化的,只有韩静萱。
作为江墨吟临行前千叮万嘱的“眼线”,韩静萱这两天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砚。她看到他在白天,如何像一个幽灵般游离在集体之外,也看到他在夜晚,如何对着手机屏幕,流露出那种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、近乎于“温柔”的神情。
古镇的第三个夜晚,比前两晚要更安静。最后一批一日游的游客早已散去,连夏虫的鸣叫似乎都变得稀疏。白日里被喧嚣填满的石板路,在清冷的月光下,泛着幽幽的光,仿佛一条通往遥远过去的河流。
沈砚刚结束了一天的拍摄,正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整理照片。他低着头,专注地在电脑屏幕上筛选着今天的“成果”,暖黄色的台灯照着他清瘦的背影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是韩静萱发来的消息,内容很简洁,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:“有空吗?我在镇口那座三孔石桥上等你。有话跟你说。”
沈砚有些意外。在他的印象里,韩静萱一直是502宿舍里最安静、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。她总是戴着耳机,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,像一个透明的旁观者。这样直接的邀约,完全不符合她的性格。
他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,但没有多问,只回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当他来到那座横跨在赣流支流上的三孔石桥时,韩静萱正一个人抱着膝盖,坐在通往桥面的台阶上。她没有看桥下潺潺流淌的溪水,也没有看天上那轮清冷的明月,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黑黢黢的、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发呆。
听到脚步声,她回过头,对他招了招手,示意他过去。
“坐吧。”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位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沈砚在她身旁坐下,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。晚风带着水汽的凉意,吹得人皮肤上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。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,只有远处不知名的小虫,在不知疲倦地鸣叫。
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约你出来很奇怪?”最终,还是韩静萱先打破了沉默。她没有看沈砚,目光依旧落在远方的山影上。
“有点。”沈砚坦然承认。
韩静萱自嘲地笑了笑:“我也不想多管闲事。我习惯了当观察者,安安静静地画画,不参与任何纷争。但是……这次我做不到。”
她顿了顿,终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,转向身旁这个沉默的、英俊的男生。她的眼神很平静,却又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、不容回避的审视。
“出发前,墨吟找过我。”她开门见山,没有任何铺垫。
沈砚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,他没有做声,只是安静地听着。
“她拜托我,在这边多看着你一点。”韩静萱的语速不快,像是在复述一部电影的台词,“她说你一生病就喜欢硬扛,从来不说;说你吃饭不规律,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;说你性格太独,不喜欢麻烦别人,怕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,也怕你和别的同学处不来。”
“她说这些话的时候,脸上的担心,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。”韩静萱看着沈砚的眼睛,试图从那双总是平静的眸子里,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。
然而,她失望了。沈砚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“沈砚,我们502宿舍,六个人,性格天差地别。但我们都把墨吟当成最好的朋友,最好的姐妹。”韩静萱的语气里,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为朋友鸣不平的激昂。
“我们都看在眼里。迎新晚会那场《trouble maker》,她跳得那么投入,那么大胆,膝盖上全是练舞磕出来的淤青;为了给你们‘601不加班’加油,她一个对游戏完全不感冒的人,硬是看完了所有的比赛规则和英雄介绍;卫卓告白失败那次,饭局上气氛那么尴尬,是她第一个站出来替你们解围,把你护在身后……”
“她为你做的每一件事,都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、豁出一切的劲儿。她像一个英勇的骑士,单枪匹马地冲向你这座密不透风的城堡,一次又一次地,用自己撞得头破血流。”
韩静萱停顿了一下,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:“可是你呢?你一直太冷静了。冷静得……像一个局外人。你接受了她所有的好,享受了她为你带来的一切便利和荣光,然后呢?没有然后了。你的回应,永远是礼貌的,克制的。仿佛这一切都与你无关。”
“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,爱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。但是,我看不下去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,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中的问题,像一把手术刀,精准地递了过去。
“沈砚,我今晚找你,不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,而是以江墨吟的‘娘家人’的身份。我只想替她问一句——你对她,到底是怎么想的?如果你不喜欢她,就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她,不要再这样一边享受着她的好,一边又给了她虚无缥缈的希望。如果你喜欢她……那为什么,你永远都像一座冰山?”
夜风吹过,将她最后那句质问,送入沈砚的耳中。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。
沈砚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他没有看韩静萱,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桥下那条无声流淌的溪水。清冷的月光洒在水面上,碎成一片片浮动的、冰冷的银屑。那片破碎的光影,像极了他那段支离破碎的、满是悔恨的前世人生。
而江墨吟,就是那个一次又一次,试图用自己笨拙的、温暖的手,将这些碎片重新黏合起来的人。
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、用冷漠层层伪装起来的心墙,在韩静萱这番毫不留情的质问下,终于裂开了一道无法再被忽视的缝隙。那些被他死死压抑了整整两辈子的情感,如同被囚禁的猛兽般冲撞着,寻找着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许久,他才终于缓缓开口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,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沉重。
“我喜欢她。”
他说。
“不是从开学之后才开始的。”
韩静萱的身体微微一震,有些惊讶地看着他。她预想过他的很多种回答——或回避,或辩解,或继续用那种礼貌的冷漠来搪塞。却唯独没有想到,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,如此直接。
“是很久很久以前。”沈砚的目光变得悠远,仿佛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另一个狼狈不堪的自己,和那个站在雨里的女孩。
“我认识的那个江墨吟,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。”他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深刻的怀念与苦涩。
“她也会害羞,会脸红。高中时,她坐在我前桌,每次问我问题,都不敢看我的眼睛,说话磕磕巴巴;我讲完题,她会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一样,长舒一口气,然后从笔袋里摸出一颗被压得有点变形的阿尔卑斯奶糖,郑重其事地放在我桌上,说‘谢礼’;运动会得了第一,她会兴奋得满脸通红,笑得像个傻子……”
这些被他珍藏在记忆最深处的、细碎的画面,此刻被他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,缓缓地叙述出来。韩静萱静静地听着,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了一个与现在这个光芒万丈的江墨吟截然不同的、青涩而可爱的少女形象。
“她身上所有那些属于普通女孩的矜持和胆怯,那些可爱又笨拙的小心思,”沈砚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深刻的自嘲,“在我面前,全都变成了孤注一掷的勇气,和可以燃烧一切的炽热。”
“迎新晚会上那支舞,在宿舍楼下那次‘叫醒服务’,还有为了给我送一瓶水而跑完的两公里……韩静萱,你有没有想过,当一个原本胆怯的人,为了你,开始变得无所畏惧时,那份勇气有多沉重?”
“她越是勇敢,我就越是觉得自己卑劣。她越是像太阳一样,毫无保留地向我奔赴而来,我就越是觉得自己……是一块在黑暗的泥潭里待得太久的、又冷又硬的石头。”
他终于转过头,看向韩静萱。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,翻涌着韩静萱从未见过的、剧烈的情感。但更多的,是深入骨髓的、无法挣脱的自卑。
“我怕我的冷,会熄灭她的光。我怕我身上的泥沼,会玷污她的纯白。我更怕……我更怕她的热,会将我这块本就残破不堪的石头,灼烧得体无完肤,灰飞烟灭。”
“你以为我不想回应吗?”他苦笑了一下,他笑得十分苦涩,“我每天都在想。我想告诉她,我也喜欢她,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了。我想像别的男生一样,牵着她的手走在阳光下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被动地,被她拉着往前走。可是我做不到。”
“我的过去,我的家庭,我性格里那些无法根除的缺陷……它们像锁链一样将我捆在原地。我连拥抱自己的勇气都没有,又怎么敢去拥抱她那样一个鲜活、炙热的太阳?”
这番剖白,让韩静萱彻底愣住了。她终于明白,沈砚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背后,藏着的不是冷漠,不是不在乎,而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刻的爱,和由这份爱而生的、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自卑与恐惧。
他不是冰山,而是一座用冰冷外壳压抑着滚烫岩浆的火山。
“但是,”沈砚话锋一转,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远处那轮清冷的月亮,那双翻涌着剧烈情感的眼睛里,有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如果这个世界上,要有那么一个人,能和我站在一起,走完剩下的路……”
“那个人,只会是她。也只能是她。”
他看着远处那轮清冷的月亮,用一种近乎誓言的、平静得可怕的语气,为这场对话,也为他两辈子的纠结与痛苦,画上了一个句点。
“如果不是江墨吟,我会一个人,就这么过一辈子吧。”
说完这句话,他便站起身,没有再看韩静萱一眼,只是低声说了一句“谢谢你今晚找我”,便转身,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
韩静萱一个人坐在清冷的台阶上,许久没有动弹。她看着沈砚消失的方向,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心中五味杂陈。她拿出手机,点开了和江墨吟的对话框,打出了一行字,又删掉,删了又打。
最终,她只发过去一句简短的话。
【韩静萱】:墨吟,别担心。他值得。